正文 第九章 一對銀梭子魚

艾雯坐在椅子里,這是營地中為數不多的幾把真正的椅子之一,上面有一些樣式樸素的雕花,看上去很像農人家中最好的扶手椅,寬大而舒適;不過她坐在上面時總會有點負罪感,畢竟這把椅子耗用了不少馬車上寶貴的空間——艾雯坐在那裡,努力想把自己的思緒理清楚。這時,史汪一把掀開帳簾,邁步走了進來。史汪並不高興。

「光明在上,您為什麼要跑掉?」她的語調並沒有隨她的表情一同改變。即使用最尊敬的腔調,史汪還是可以將人痛斥一番,而她的一雙藍眸盯著艾雯,射出的目光就像制鞍匠的錐子一樣鋒利。「雪瑞安像趕蒼蠅一樣把我撥到了一邊,」那精巧得令人驚訝的小嘴恨恨地扭曲著,「她幾乎像您一樣飛快地離開了。您沒意識到她已經把她自己交給您了嗎?她交出的不僅是她自己,還有愛耐雅、摩芙玲和其他人。您也知道,今晚她們一定會把水往外舀並將漏洞都填平。她們能做到,我不知道她們會怎麼做,但她們能做到。」

幾乎就在史汪說出最後一句話時,莉安走了進來。莉安是一名腰肢纖細、身材高挑的女子,因為同樣的原因,她古銅色的面容像史汪一樣年輕。而實際上她也和史汪一樣,比艾雯的母親還要年長。莉安看了史汪一眼,在帳篷允許的範圍內用力一甩手:「吾母,這是一場愚蠢的冒險。」她那雙秋波流轉的黑眸里現在閃耀著憤怒的光亮,但即使是在她發怒時,聲音依然有種慵懶嫵媚的感覺,而艾雯還記得以前莉安那種清晰莊重的聲音。「如果有任何人看見史汪和我一起——」

「即使整個營地知道了你們所謂的爭吵只是在掩人耳目,我也不在乎!」艾雯厲聲打斷了她的話。她在她們三個周圍編織了一個很小範圍的防偷聽結界。只要她一直維持著這個編織,而不將它固定住,那麼就沒有人能在不被她發現的情況下穿過這個結界。

實際上,艾雯還是在乎這件事的,也許她不該叫她們兩人一起來。那時她一心只是想叫這兩名她唯一能指望的姐妹過來。營地里所有的人都知道,這位前任玉座和她的前任撰史者極端痛恨彼此,就像史汪痛恨教導她的繼任者一樣。如果有任何姐妹發現了這個事實,她們在未來很長的一段時間裡也許就都要在苦修中度過了,而且會是相當艱苦的苦修——兩儀師痛恨被別人愚弄,即使是國王做了這樣的事,也要付出代價——不過,她們這種所謂的彼此痛恨造成了一種特別的效果:在其她姐妹,包括宗派守護者的意識里,如果她們兩個同時確認一件事,那麼那件事就一定是正確的。靜斷所造成的另外一種效果非常有用,一種其他人並不知道的效果——三誓已經無法約束史汪和莉安了,她們現在可以像羊毛商人一樣滿口謊言。

這座營地中到處都是陰謀詭計,就像是一片在迷霧中萌生著許多詭怪植株的惡臭沼澤。也許任何兩儀師聚集的地方都是這樣,經過了三千年在密謀中的生活,即使那些密謀不是不可或缺,它們已經成為大多數姐妹的第二天性。但真正讓艾雯感到恐怖的是,她發現自己也已經開始喜歡上所有這些詭計;並非因為這些謀略本身,而是因為其中曲折的謎團。即使是最複雜的拼圖遊戲,也絕對無法引起她這麼大的興趣。人們會怎麼說她,她不想知道。無論其他人怎麼想,她是兩儀師,她必須同時接受這其中的好與壞。

「魔格丁逃走了。」艾雯毫不停頓地說道,「一個男人從她身上移除了罪銬,一個能夠導引的男人。我在她的帳篷里沒找到項鏈,我想,他們之中的一個人帶走了它。應該能藉助某種方法使用這隻手鐲找到項鏈,但如果有這種方法,我也不知道該怎麼做。」

這番話立刻抹去了兩人臉上嚴厲的表情,莉安腿一軟,像一隻麻袋般跌坐在凳子上。史汪緩緩地坐到帆布床上,雙手緊握膝頭,後背挺得筆直。艾雯發覺她的裙子上綉著一些藍色的小花,在裙擺處有一圈寬闊的提爾迷舞花紋,另一圈花紋圍繞在她的胸衣上。艾雯覺得這種打扮和史汪慣有的風格很不協調。現在史汪的衣服不再只是合適,而是顯得很漂亮,實際上,這些服飾的變化並不算大——史汪從不會把任何事做得很極端——艾雯覺得這些變化就像史汪表情的變化一樣激烈。而更讓艾雯困惑的是,史汪痛恨這種改變,並且在抵制它。

而莉安則以真正的兩儀師風格擁抱一切的改變。同樣是一名恢複了青春的女人——艾雯聽一名黃宗姐妹驚嘆過,從她能檢查到的所有方面來看,她們兩個都正值適合生育的年紀——莉安的模樣彷彿是從沒當過撰史者,從沒有過與現在不同的面容。原來那個公事公辦、絕無廢話的女人,變成了一名柔媚妖嬈的、完美的阿拉多曼女子。就連她的騎裝也被剪裁成她家鄉的風格。輕薄的淺綠色絲綢質料幾乎是半透明的,對於滿是風塵的長途旅行而言,沒有半點實用價值。莉安借口說靜斷已經斷絕了原先所有的約束和聯繫,所以沒有回歸藍宗,而是選擇了綠宗。改變宗派是不被許可的,但在此之前,還沒有人被靜斷後又被治癒過。史汪則直接回歸了藍宗,雖然對於要「懇請和乞求接納」這種白痴儀式充滿了怨言。

「哦,光明啊!」莉安重重地坐到凳子上,完全失她平時的優雅,「我們應該一開始就對她進行審判。和放走她相比,我們從她身上學到的東西沒有任何價值!」莉安確實是驚嚇過度了,她平時都不會直接陳述這麼明顯的事情,她的腦子絕不像外表那樣變得慵懶。慵懶嫵媚的阿拉多曼女人同樣以世界上最精明的商人而著稱。

「該死!我們應該嚴密看管她的。」史汪咬牙恨恨地說道。

艾雯挑起了眼眉。史汪受到的震撼一定像莉安一樣劇烈。「由誰去看管,史汪?芙芮恩?瑟德琳?她們甚至不知道你們兩個和我是一黨。」一黨?五個女人,芙芮恩和瑟德琳肯定不願意追隨她們,特別是芙芮恩。奈妮薇和伊蘭當然也算在內,肯定還有柏姬泰,即使她不是兩儀師。她們有很長一段時間都過著同舟共濟的生活,但隱秘的行動和謀略仍然只能是艾雯的主要力量,尤其是在人們認為她玩不出這些把戲時。「我該如何向其他人解釋,為什麼她們要看管我的女僕?那能對我們有什麼樣的好處?而且那一定是棄光魔使乾的。你真的認為芙芮恩和瑟德琳兩個人加在一起可以阻擋棄光魔使嗎?即使我與羅曼妲和蕾蘭連結在一起,我也沒有這樣的信心。」羅曼妲和蕾蘭在營地中是力量僅次於艾雯的人,她們像以前的史汪一樣強大。

史汪明顯是在努力抹去臉上的怒容,但還是不禁哼了一聲。她經常說,如果她不能再次成為玉座,她就會教導艾雯成為歷史上最優秀的玉座,但從山頂的獅子轉變成腳下的老鼠仍然是困難的。因此,艾雯對史汪有著特別的寬容。

「我想讓你們兩個去詢問一下魔格丁帳篷附近的人,一定有人看見了那個男人,他肯定是走過去的。如果他在魔格丁的帳篷里打開通道,就要冒著將魔格丁切成兩段的風險,無論他的編織有多麼小,這個可能性都非常大。」

史汪又哼了一聲,聲音比剛才的更大。「這有什麼用?難道您要像走唱人的蠢故事裡那些愚蠢的英雄一樣去追趕她,把她捉回來?或者是把她和其他所有棄光魔使都用繩子一次綁回來?順便還可以取得最後戰爭的勝利?即使我們得到了從頭到腳的詳細描述,我們也不知道棄光魔使們都是什麼樣子。這是我聽過最沒用的一桶該死的魚腸——」

「史汪!」艾雯坐直身體,厲聲說道。容忍也是有限度的,即使是羅曼妲也不能在她面前如此放肆。

史汪的臉頰上慢慢浮現紅暈,她揉搓裙子,躲避著艾雯的目光,努力想控制住自己,過了許久才說道:「請原諒,吾母。」她說的這句話聽起來幾乎是真心的。

「今天對史汪來說是艱難的一天,吾母。」莉安帶著那種俏皮的微笑向艾雯說道。她現在很擅長於這種笑容,但她一般都是用它來加速某個男人的心跳。當然,她不是一個頭腦混亂的人,很清楚在什麼時候該做什麼。「不過迄今為止,她的大多數日子都很艱難。當然,只要她能夠學會在生氣時不要把每件東西都扔到加雷斯·布倫的臉上——」

「夠了!」艾雯喊道。莉安只是想從史汪那裡分擔一些壓力,但艾雯沒心情應付這種事。「我想知道關於魔格丁被放走的一切細節,即使只是那個放走她的男人的身材高矮也行,任何細節都可以,只要能夠讓他不僅是藏身於黑暗中的一個陰影。我這樣的要求應該不至於逾越我所擁有的許可權。」莉安靜靜地坐著,盯著腳趾前地毯上的繡花。

史汪整張臉幾乎都紅了,看上去就像是落日的餘暉映照在她白皙的臉上。「我……乞求您的原諒,吾母。」這一次,她聽起來確實像是在悔過。她艱困地望向艾雯的眼睛,這個動作也表達了同樣的意思。「有時候,我很難……不,這不是借口,我乞求原諒。」

艾雯用手指撫著聖巾,一語不發,不眨眼地看著史汪。這是史汪自己教她的辦法。但過了一會兒,她開始不安地在帆布床上動了動身體。當你知道自己犯了錯,寂靜就會像針一樣扎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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