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七集 都是發財惹的禍(上) 第三章 大鬍子叔叔

經過師徒二人推心置腹的徹夜長談和討價還價之後,錢沛與老鬼終於達成了空前的一致。天快亮的時候,老鬼心滿意足地拉著他的二胡離開了客棧。

裴潛倒頭就睡。夢裡,他又見到許多張猙獰的面龐——大楚丞相曾神權、前兵部侍郎黃煒……然後是衝天的火光無盡的黑夜,無數黑衣殺手從四面八方湧來。一個小男孩無助而恐懼地匍匐在一個少女的背上,隨著她殺出重圍……

這個少女名叫菡葉。錢沛還在穿開襠褲的時候就認識她了。就像錢沛原來另有其名一樣,菡葉並非她本來的名字。錢沛記得,那時她有個很好聽的名字叫章葉菡。

後來,她將錢沛送到了老鬼那裡,從此消失得無影無蹤。在其後的七年里,錢沛換過若干個的身份,他叫過裴潛,冒充過紅旗軍叛將段憫,也和菡葉意外重逢過。那是三年多前,菡葉已成為雲陸九大派之一的智藏教弟子,而且是教中第二號人物太元聖母的關門女弟子。她落髮出家,法名菡葉。可在錢沛的心底,她仍是當年的章葉菡,那個背著自己血戰突圍的葉子姐姐。

這次進京,應該還會見到她吧。錢沛心裡有一點點渴望,畢竟算來又是三年多沒見了。在自己隱居花城府的這段歲月里,她在做什麼,是否有空想起老子來?

睡到日上三竿,錢沛結賬出門,牽馬擺渡來到北岸。他順著官道徐行,中午時分進入了大楚京師永安城。

這時候他搖身一變,成了一個來自南洋婆羅洲的客商,也借這機會把臉上不滿意的部位做了小小的修補。比如說錢沛始終覺得自己的眼睛小了點兒,於是戴上了兩瓣隱形的琉璃片。不僅眼眸里增添了一縷炯炯有神的湛藍色神秘光彩,而且雙目看上去也大了不少。

他又在臉上粘了一大把濃密黝黑的絡腮鬍子,這樣就可以讓自己的嘴巴含而不露,更多了幾分粗獷與成熟。

至於頭髮,也染上了一層淡紫色,隨意地披散下來垂落到後腰,在陽光下熠熠生輝,滿大街望去只此一家別無分號。

還有古銅色的肌膚、充滿異域風情的光鮮袍服,可以暗藏逍遙神針的厚底皮靴,錢沛對著河面瞅了半天,硬是不敢相信那個在水中顧影自憐的傢伙就是自己。至於口音問題,更不在話下。這三年他顛簸海上吃盡苦頭,別的本事沒學到,嘰里咕嚕的鳥語卻說得頗為順溜。就算出門踩狗屎,一頭撞上正牌的婆羅洲商人,也不怕被當場揭穿了西洋鏡。

錢沛騎著高頭大馬走進永安城,頓時察覺到許多雙姑娘的眼睛都在盯著自己。

他心裡大是得意,沖著街邊一個賣花姑娘咧嘴笑了笑。果然魅力無敵,引得她雙頰飛紅兩手捂心,眼睛裡異彩漣漣。

時為國泰十二年五月,大楚立國近三十年,儘管戰亂連年不絕,但國都永安城仍是無可爭議的雲陸第一大城。除了將近三百萬的常住人口,每天從雲陸各地,乃至南洋、東洋,甚而更加遙遠的波斯、身毒等地萬里迢迢而來的商旅絡繹不絕,盛世景象一時無兩,被人譽為「流金之城」。

因此像錢沛這樣的一個南洋商人走在大街上,並不算太引人注目,至少還比不上那些頭髮剃得只剩腦頂一小簇,滿臉滿身掛著叮噹亂響圈環的身毒人來得拉風。

還有那些頭戴白色大帽子,滿臉蓄鬚的波斯商人和他們面蒙輕紗不肯露出半點肌膚的妻妾們;頭髮結成高髻,身穿寬鬆大袍,手按細長彎刀,腳踩哢哢亂響木屐的東洋武士。這些人在永安城的大街小巷,酒肆青樓里隨處可見。甚至,錢沛在一個衚衕口,還看到過一個正在大肆吹噓什麼東方神油的黑皮膚崑崙奴。

這一切的一切,對錢沛來說遠遠談不上新奇,卻異常的親切。

因為十年之前,他就曾經是這永安城裡的一道風景——大煞風景的那道風景。

他曾經肆無忌憚地在街頭橫衝直撞,哪怕是京師府尹大人的坐轎也敢縱馬踹翻。

那時候他的身邊會有很多很多人,有的是朋友,有的是僕人。如今朋友不見了,僕人死光了,剩下他獨自一人,靜靜穿梭在永安城的街道上。

千年古城幾度興衰,卻一如它巍峨滄桑的城樓般始終屹立不倒。而城中住著的,來往的,其實都是匆匆過客。又有幾人,能將自己的足印變成烙印永遠留下?

錢沛從南門入城,沿著朱雀大街往北走。這是永安城最寬闊繁華的四條大街之一。這四條街剛好構成一個巨大的十字,交匯之處便是萬國來朝的大楚皇宮。

錢沛當然沒打算就這麼騎馬游皇宮。到了細柳街的時候,他拐彎左行。

可他剛轉過彎來,就看到細柳街上一陣雞飛狗跳,行人紛紛往兩邊驚叫避閃。

前方一蓬塵煙滾滾,十幾匹快馬風馳電掣,自西向東飛馳而來。馬上坐的都是些半大孩子,個個模樣俊俏,衣著時尚,青春的臉上飛揚出趾高氣昂的神情,就差在額頭貼上「我爹是大官,有事去找他」的標貼。

錢沛眼睛一亮——這不正是他十年前在永安城時最喜歡乾的事兒嗎?於鬧市中邀三五狐朋狗友縱馬狂奔一較高低,雖千萬人吾往矣。

沒想到自己離開京城十年,這街市飆馬的遊戲還在盛行。

按照京城律法,任何人在永安城中都不得縱馬疾馳,否則杖責四十。但這律法是要看人的,不是有那麼一句話么:「刑不上大夫」。以此推之,大夫的兒子、孫子、灰孫子……也都同樣享有豁免權。

錢沛勒馬停在街邊,津津有味地目送這群十三四歲的少男少女在面前拍馬狂奔絕塵而去。他的心裡多少有點兒不屑,覺得比起自己當年,這群生瓜蛋子活像一群嗡嗡亂飛的蜜蜂,有組織無紀律,差得遠了。

確實有差距——一名綠衣少女在阻止對手反超時,座駕突然失控,胯下寶馬一聲長嘶竟向街邊的人群衝去。遠遠地錢沛聽到一個清脆的女孩聲音大喝道:「都給我閃開!」

坐騎已完全失去控制,無論綠衣少女如何死命拉拽馬韁繩,它都不管不顧硬擰著腦袋撞翻街邊的牛肉粉麵攤,朝街口的青石牌坊衝去。

綠衣少女花容失色,那些同行的少男少女亦惶然不知所措,一時間尖叫聲四起。

千鈞一髮之際,一位大鬍子叔叔驀然從人群里躥出,箭步如飛伸手扯住馬尾巴。

駿馬稀溜溜長嘶,竟被大鬍子硬生生勒定,兩條前腿高高揚起,將綠衣少女從馬背上甩了出去。大鬍子輕舒猿臂,接住少女嬌軀,順勢打量她沒了一絲血色的臉蛋兒,暗自贊道:「好個美人胚子!」

綠衣少女死裡逃生,下意識地緊緊摟住大鬍子,顫聲道:「我、我……」

大鬍子輕撫綠衣少女的胳膊以示安慰,笑了笑道:「小姑娘,你的騎術很好,但你的馬很糟糕——不是好馬,是壞馬。」

聽大鬍子用生硬古怪的口音說話,綠衣少女哆嗦的櫻唇忍不住抖露出一個微笑。只是這笑容一多半還露著驚駭恐懼之意,驚魂未定道:「謝謝你……」

十幾個少男少女下馬奔了過來,七嘴八舌叫道:「蘊嘉,你怎麼樣,傷到哪裡了?」

綠衣少女有氣無力地躺在大鬍子的懷裡,回答道:「我沒事,這位大叔救了我。」

一個年紀比綠衣少女略大些的紅衣少年上下打量了大鬍子兩眼,問道:「喂,你叫什麼名字?你救了我的表妹,想要多少打賞,儘管開口。」

大鬍子滿面怒容道:「我——阿龍,婆羅洲的勇士,見義勇為家常便飯。打賞的不要,妹妹的還你……」伸手將綠衣少女推向紅衣少年的懷中。

紅衣少年一愣,綠衣少女嗔道:「表哥,他是我的救命恩人,可不是府里的奴才!」她滑落到地勉強站定,道:「阿龍……大哥,要不是你及時相救,我就沒命了。我叫曾蘊嘉,家父便是文昌侯曾神權。」

她沒有留意到阿龍臉色的變化,繼續說道:「不管怎樣,你救了我,我必須報答!告訴我,你想要什麼?就算是我沒有的東西,家父也一定有辦法為你辦到。」

阿龍皺起眉頭怫然不悅道:「我有錢,東西的不缺。再會——」轉身就要離去。

「等等!」綠衣少女拽住阿龍的袖袂道:「後天就是家父的七十大壽,要不你來府上做客吧。」

阿龍一聽直搖頭道:「不,不——我很忙,我要去找明玉坊談生意賺大錢!」

「明玉坊?」曾蘊嘉眼睛一亮道:「明玉坊的東主我認識,我帶你去見她!」

「九妹!」紅衣少年把曾蘊嘉拉到一邊低聲道:「這個人是什麼來路你都不知道,就又要請他到府里做客,又要帶他去見煜頤姐,你也太胡鬧了。」

曾蘊嘉甩脫那少年的手,不滿地嬌哼道:「我做什麼,要你管?!」掉轉過頭又笑靨如花道:「阿龍大哥,咱們走吧!」

兩人各自上馬,沿著細柳街往西走。紅衣少年欲言又止,負氣轉臉向身邊的同伴道:「我們走,不管這丫頭!」

阿龍問道:「小姑娘,那個紅衣服是你哥哥?他好像很生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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