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十五章 杜麥的井

蓋溫騎馬走在隊伍最前面,努力將自己的注意力放在周圍的自然環境里。這片起伏連綿的平原和分布零星的樹叢會讓人覺得可以看到很遠的地方,但實際上,一些綿長的山脊和低矮的山丘並不像它們看上去那般矮小,那後面可以隱藏住許多東西。今天,勁風吹起了一團團塵土;塵土也可以成為很好的掩護。杜麥的井就在他右手的路旁——一小片灌木叢中有三口石井,透過灌木叢的樹梢能看見井邊的水桶,到下一個汲水點至少要四天時間。而且,現在很難確定雅連泉是否已經乾涸。但蓋琳娜已經下令——不許在這裡停留。蓋溫竭力把注意力集中在他應該注意的地方,但他做不到。

他不時會從馬鞍上轉過身,看看那支長蛇般沿大道伸展的馬車隊。馬車旁邊跟著騎馬的兩儀師和護法,以及徒步行進的僕人們。大多數青年軍都在隊尾,這也是蓋琳娜的命令。蓋溫看不見那輛馬車——那輛沒有帆布覆蓋、在隊伍中間位置的馬車,總是有六位騎馬的兩儀師環繞在它周圍。如果他可以,他會立刻殺掉蘭德,但兩儀師的這種行為讓他感到噁心。即使在第二天之後,布蓮安就拒絕再參與其中(光明知道她是出於什麼理由),但蓋琳娜是很強硬的。

蓋溫用力將目光轉向前方,他碰了碰外衣口袋裡艾雯的信,那封信被小心地用幾層絲綢包起來。那裡面的話不過短短几句,艾雯說她愛他,但她必須走,僅此而已。他每天都要把這封信讀五六遍。艾雯從沒提到過他的承諾。是的,他一直都沒有真正對蘭德動手。他在蘭德被抓住的幾天後才第一次得知蘭德已經成為階下囚。他必須想辦法讓她明白自己的處境。他向艾雯承諾過,不會做出反對這個人的事,所以他就算是死也不會這樣做,但他也絕不會幫助蘭德,艾雯必須明白這點。光明啊,她必須明白。

汗水從他臉上滾落下來,他用袖子擦了擦眼睛。除了祈禱之外,他無法為艾雯做任何事,但他能為明做些事,他必須這樣。明不該被帶到白塔去,成為一名囚徒,他不相信明有罪。如果護法對明的看押能夠鬆懈一點,他就能……

突然間,蓋溫發現一匹馬正穿過一片片塵土,迎頭向馬車隊急馳而來,它的背上看不見騎手。「吉索,」蓋溫命令道,「讓馬車停下來。哈爾,告訴雷加讓青年軍做好準備。」他們一言不發地掉轉馬頭,向後面跑去。蓋溫則等在原地。

這是班奇·達爾弗的鐵灰色閹馬,當它靠近的時候,蓋溫看見班奇趴伏在馬背上,緊握著馬的鬃毛。這匹馬幾乎從蓋溫身邊一閃而過,但蓋溫抓住了它的韁繩。

班奇沒有直起身,只是回過頭,用一雙失神的眼睛盯著蓋溫。他的嘴角流出了血沫,一隻手臂用力捂在胸前,彷彿是要阻止自己的身體裂開。「艾伊爾人,」他喃喃地說道,「有幾千人。我想,每個方向都有。」突然間,他露出了微笑,「今天很冷,不是——」鮮血從他的嘴裡噴湧出來,他一頭栽倒在路面上,不眨眼地盯著太陽。

蓋溫轉過自己的牡馬,飛速跑向馬車隊。如果他們之中還有人活下來,可以等以後再照料班奇的屍體。

蓋琳娜迎了上來,亞麻防塵斗篷在她背後飄起。在那張平靜的面孔上,黑色的眼睛閃耀著怒火。自從那天蘭德試圖逃跑之後,她的怒氣就沒消退過。「你以為你是誰,竟然命令馬車停下?」

「有數千名艾伊爾人正在向我們靠近,兩儀師。」蓋溫努力保持住自己語氣的禮貌。至少馬車是停下來了,青年軍也在結成陣形,但馬車夫們都不耐煩地握著韁繩;僕人們一邊用手掌扇著風,一邊向這裡觀望著;兩儀師則與護法們交談著。

蓋琳娜的嘴唇輕蔑地扭曲起來。「傻瓜,毫無疑問,那是沙度人,瑟瓦娜說她會派人來護送我們。但如果你還在懷疑,就帶你的青年軍自己去看看吧!這些馬車將繼續向塔瓦隆前進。現在你要明白,我是發號施令的人,而不是——」

「如果他們不是你的馴順的艾伊爾呢?」在最近這幾天里,蓋琳娜已經不止一次建議蓋溫親自帶領人去進行偵察了。蓋溫懷疑如果自己這麼做了,他將發現艾伊爾人,而不是馴順的艾伊爾人。「無論他們是誰,他們已經殺了我的一個人。」至少是一個人,現在仍有六名斥候沒有歸隊。「也許你該考慮一下,這些會不會是蘭德的艾伊爾人,他們可能是來援救他的。等他們衝殺進來的時候,就太遲了。」

直到此時,蓋溫才意識到自己在大聲喊叫。但蓋琳娜的怒氣確實消退了,她抬起頭,看著班奇躺倒的路面,然後緩慢地點點頭:「也許在這個時候謹慎些確實是上策。」

蘭德費力地呼吸著,箱子里的空氣渾濁而炎熱。幸運的是,他不再能聞到這裡面的氣味了,她們每天晚上都會向他潑一桶水,但這很難算是一次洗浴。每天早晨,當她們關上箱蓋,並將它拴死以後,陽光的曝晒都會讓箱子里的臭味比前一天更加強烈。堅持住虛空是一件相當費力的事情。現在他的身上布滿了傷痕,從肩膀到膝蓋的所有皮膚在沒有被汗水蜇刺之前就已經火辣辣地疼痛了。在虛空邊緣燃燒的千萬股火焰時刻想要將虛空吞沒。在他的肋側,那個半癒合的傷口在遙遠的地方發出一陣陣悸動,每一次悸動都撼動著虛空。埃拉娜,他能感覺到埃拉娜正在接近。不,他不能浪費時間去想她,即使她真的向他趕來,六名兩儀師的力量不足以讓他重獲自由。而且,她們有可能是要來加入蓋琳娜。不能信任,再不能信任任何兩儀師。畢竟這也許只是他的想像。有時候,他確實會想像出一些東西——清涼的微風、行走。有時候他會失去一切思維,只是在幻想中自由地行走。只是行走。時間失去了重要性。他只是在費力地呼吸,感覺著將他和真源分開的、冰片般光滑的屏障。一次又一次,他摸索著那六個柔軟的點,輕輕地。他不能停止,這樣的摸索是重要的。

黑暗,路斯·瑟林在他的腦海發出呻吟,不要再有黑暗,不要再有。一次又一次。但這樣並不壞,這次蘭德已經可以忽視他了。

突然間,他大喘了一口氣。這隻箱子在移動,和馬車發出了巨大的磨擦聲。已經是晚上了嗎?滿是鞭痕的皮肉不由自主地瑟縮著。他又會遭到鞭打,然後是吃下食物、被潑水,最後像一隻鵝般被捆起來睡覺,不管他是否能睡得著。但他可以暫時離開這隻箱子。因為從箱蓋的縫隙里透進的一點光線,所以箱子里實際上是一片深灰色,但他的腦袋被夾在膝蓋中間,所以還是什麼都看不見,而他的眼睛幾乎也失去了視覺,正如同他的鼻子已經在這股惡臭中失去了嗅覺。不過,現在一定已經是晚上了。

當箱子傾斜的時候,他不禁呻吟起來。他在這個狹小的空間中動了動,讓早已疲勞過度的肌肉承受著新的緊張。他的小監獄重重地落在地面上,箱蓋很快就會被打開。在陽光的炙烤下已經過了多少天?過了多少個夜晚?他已經數不清了。這一次會是誰?不同的面孔在他的腦海中輪換著。他記住了所有拷打過他的女人,現在她們已經混成了一團,他記不清時間和地點,但他知道,蓋琳娜、布蓮安和嘉德琳拷打他的次數最多,她們都不止拷打過他一次。那些面孔在他的腦海中閃耀起兇悍的光芒。她們想要聽他尖叫多少次?

突然間,他意識到以前箱子在這時候應該已經被打開了。她們打算這樣讓他待上一晚,然後就是明天的太陽,然後……傷痕纍纍、疲憊不堪的肌肉發出一陣瘋狂的抽動。「讓我出去!」他沙啞地喊道,手指在背後痛苦而徒勞地抓撓著,「讓我出去!」他尖叫著。他覺得自己聽見了一個女人的笑聲。

片刻之間,他哭了,但淚水很快又被怒火烤乾。幫幫我!他向路斯·瑟林吼道。

幫我,那個男人呻吟著,光明助我。

暗自咕噥著,蘭德重新開始盲目地摸索著那道平滑的屏障,直到那六個點。遲早她們會讓他出去,遲早她們會放鬆她們的戒備,當她們……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發出了嘶啞的笑聲。

正午的太陽下,佩林趴在平緩的土坡上,窺望著遠處一幕彷彿暗帝夢境般的場景。狼群對於這裡發生的事情傳給了他一些訊息,但那樣的訊息在現實面前也相形失色。大約在距離他一里外的地方,距離大道不遠的一片小樹林里,一些人把許多馬車繞成一個環形,而一支沙度大軍已經將這些馬車和人徹底包圍了。一些馬車上燃起了火焰。許多火球——從拳頭那麼小到岩塊那樣大的,不停地落進艾伊爾人的隊伍中。往往是一片火焰閃過,就有十幾個身軀變成了火炬。閃電從無雲的空中落下。爆起的地面和穿凱丁瑟的身軀被拋向空中。但同樣有銀鏈般的閃電擊中馬車,火球也在從艾伊爾人的隊伍里突射出來。這些火焰大多數都在沒有擊中目標時就消失或爆開了。有許多閃電在中途就停頓下來。現在的情勢稍稍有利於兩儀師,但沙度人的數量看起來終將壓倒一切。

「那裡一定有兩三百名女人在導引,甚至更多。」科魯娜趴在佩林旁邊——這位兩儀師的語氣中也流露出了震撼。索瑞林在這名綠宗兩儀師的另一側,下面的戰鬥肯定也給她留下深刻的印象。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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