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部曲 第六集 空無之端 第八章 樓頂

漸漸地,兩人的頭頂都冒出了水汽。石鳳陽的且細且長,凝成一束直抵屋頂;吳道祖的既淡又散,如一朵紫雲籠罩在頭頂。

在這密閉的樓房裡吹不進一絲一縷的風,即使是呼吸也被眾人不自禁地緊屏。然而隨著每一顆棋子的落定,青紫兩色水汽都在微微顫晃,顯示出雙方靈台的波動。

忽然吳道祖「啪」地將一顆白子拍落在棋盤上,自得一笑道:「你的劫材已盡。」

即使對圍棋並不在行的小夜也已看出,石鳳陽左上角有二十多顆黑子已被白子重重圍困無法求活,隨著吳道祖不斷收緊氣眼,大龍被屠只是三兩個回合里的事。

她情不自禁地一聲低呼,卻見南宮北斗猛然拔身而起,就想強行撥亂棋局。

石鳳陽一邊低頭審視棋局,一邊淡淡道:「南宮兄,你要做什麼?」

南宮北斗嘿然笑道:「石大哥,天都快晌午了,你們有完沒完?」

石鳳陽對南宮北斗的用意心知肚明,搖頭道:「你不必插手,老朽自有應招。」

吳道祖勝局在望,哈哈一笑道:「石兄,你這算不算是自欺欺人呢?」

石鳳陽默不作聲地捻起一子,手在空中微微凝頓,而後輕輕放到棋盤上。

四周一陣失聲驚呼。原來石鳳陽落下的黑子,竟是自己堵死了一個正在苦苦求活的氣眼,只需吳道祖順勢緊氣,大龍被屠殊無懸念。

可吳道祖的面色居然微微一變,抬眼說道:「殺敵八百自損一千,你瘋了——」

「哇——」石鳳陽將一口深紅色的鮮血噴在了抬起的袍袖上,神情輕鬆就如卸下了萬鈞的重擔,淡定道:「剩下的兩百,自有人料理。」

吳道祖的眸中陡地厲芒爆閃,但在視線觸及棋局的一霎,又迅即黯滅下來。

他如石像般佇立不動,久久地盯著那顆自殺式的黑子,猛地低哼了聲,從嘴角溢出一縷血絲,伸手「嘩」地將滿盤棋子掃落在地,冷笑道:「我讓你沒得玩!」

表面看來似乎是他在耍賴攪亂了棋局,但在場之人卻深知其實這局棋如果繼續對弈下去,石鳳陽必輸無疑。只是吳道祖沒料到對方會狠下心來,拼著仙心被廢的危險也要將他繼續滯留在這場看不見的慘烈殺局裡。

石鳳陽面色晦暗,頭頂的水汽瞬間幻滅,微笑道:「那是你玩不起。」

吳道祖終於露出怒色,低吼道:「胡說八道,有什麼是我玩不起的?」

「天道人心——」石鳳陽泰然回答道:「你已經意識到了,自己眾叛親離形同孤家寡人,連你的弟子你的部下也站出來反對你。我是輸了,但在我身後還有許多同道能夠前仆後繼,直至徹底擊敗你。吳兄,看看你的身邊,還有誰呢?」

吳道祖的眉毛漸漸立起,頭頂的紫色雲氣發出「呼呼」怪音,驟地散開。

他恨恨望著石鳳陽,神色變得越來越兇狠,猛然揚聲大笑道:「我有蓋世無雙的修為,我有隨心所欲的神通——我可以叫天崩叫地裂,我可以教你們所有人都去死。我什麼都有,什麼都能做到,又有誰配站在老夫的身邊?!」

石鳳陽臉上緩緩呈露出一道道皺紋,頭髮也如霜雪般轉成銀白。但他的眼神依舊清邃,且憐且憾地嘆了口氣道:「你沒救了。」

空痕大師一掌抵住石鳳陽搖搖欲倒的身軀,說道:「石老施主,你受累了。」

石鳳陽虛弱地笑了笑,再也說不出話來。他最後放下的那顆黑子,只有少數幾個人才能夠明白其中的分量——它相當於一下將原本矗立在仙林之巔的劍聖打到了半山腰下,至少還得花五十年才能恢複今日之水準;它相當於給了不可一世的吳道祖當頭棒喝,堅不可摧的靈台壁壘開始崩裂,由此為眾人鋪平了道路。

可在此之前又有誰能想到,在空照大師駕鶴西歸,宗神秀和吳道祖先後露出猙獰面目之後,已成當今正道第一人的劍聖石鳳陽,竟然義無反顧地將自己當做墊腳石,幾以畢生修為的代價扳斷了吳道祖無人可敵的囂張鋒芒?

四周鴉雀無聲。在這裡幾乎每個人的修為此刻都已超過了曾經令他們望塵莫及的劍聖石鳳陽。但這又有什麼關係呢?人們的眼神里充滿了敬重與關切,看著這位銀髮老人,就似在仰頭眺望著一座高不可攀的山峰。

群情澎湃同仇敵愾,一股無比驚人的力量在沉默里慢慢匯聚在石鳳陽的身周。

真禪的心激蕩難平。他看到明水大師、無極真人、匡天正、凌紅頤、薄雲天……許許多多人都在沉默中邁出步伐,逼向孤零零佇立在棋盤前的吳道祖。

他們每一個人的修為都遠不及吳,卻以決意去當第二塊、第三塊、第無數塊墊腳石,用眾志成城的血肉之軀鑄起鎮魔之碑!

吳道祖的左眼皮跳了跳,無視一雙雙足以將他焚為灰燼的憤怒目光,嘿嘿低笑道:「這就是石兄所說的前仆後繼么?我看更像是飛蛾投火!」雙手驀地向兩側平伸,大袖無風鼓盪煥放出炫目紫光,瞬間向四樓的每一個角落裡涌去。

「呼——」三百六十五道絲緞齊齊飄動,迸射出絢麗多彩的精光。強烈的光霧登時遮擋住眾人的視線,只看到吳道祖的身影若隱若現,張狂大笑道:「雖千萬人吾往矣——有本事到樓頂來!」

隨著他的話音在樓中回蕩,那些飄舞的絲緞應聲幻化,變作五光十色的邪靈在霧光里翩翩起舞,從四面八方沖向眾人。

「三百六十五羅剎陣變!」厲青原不顧一切地躍身而起,冷喝道:「向我靠攏!」

話一說完,全身的氣力仿也用盡,一陣頭暈目眩往後便倒。不防身子一暖,被小夜攔腰接住,靈玄神息汩汩綿綿湧入進來,穩住他的心脈。

他感激一笑,就見吳道祖和楊恆一前一後隱沒在上方的五彩光霧裡。南宮北斗騰起三丈高也想追攝而上,卻猛地剎住身勢,一捂胸口仰望上空喃喃罵道:「你娘的吳道祖,這是打架又不是請客,還帶挑三揀四發請柬?」卻是傷重之下無力穿過上方結界。正自懊惱擔心之際,身旁人影一晃,卻是真禪一聲不響地掠了上去。

※※※

楊恆破開結界禁制向上疾掠,忽地眼前一黑,四周的流光溢彩消失不見,自己已站立在空曠的古堡天台上。頭頂虛空幽暗了無盡頭,沒有星辰月亮,只懸浮著一座靜靜旋轉的鳳凰島。

吳道祖大袖飄飄傲然屹立在天台的另一端,看上去一點兒都不像靈台遭受重創的樣子,眼睛裡閃爍著興奮妖異的光彩,注視楊恆道:「怎麼,只剩下你和我了?!」

然而他很快就發現自己這句話說得太早,真禪的身影無聲無息地飄現,落在了天台的另一角。三個人鼎足而立,誰也不知道下一刻孰友孰敵。

真禪站在天台上,在呼嘯而過的涼風吹拂下,頭腦漸漸冷靜,忽地意識在這三人中,自己或許是最不該出現的那一個。

可是當他看見楊恆緊追著吳道祖奔向樓頂時,腦海里只回蕩一個聲音。於是他來了,不管接下去會發生什麼。

「你來做什麼?」吳道祖藐視向他,「是想替他收屍,還是想讓自己也變成具屍體?」

真禪的身軀顫了顫,低下頭不讓從心底里悄然升起的懼意落到吳道祖的眼裡,回答道:「我想向你借用軒轅心和聚元珠,復活楊北楚。」

吳道祖點點頭道:「這是你投靠老夫的真實用意之一吧?至於另一個用心,是不是伺機殺了我,好向楊惟儼交差,以換取你娘親在楊氏家譜里的地位?」

真禪不得不抬起頭,好看清吳道祖的唇語,神情壓抑長久不語。

吳道祖冷冷一笑道:「明白告訴你,即使拿到了軒轅心,也不可能救活楊北楚!」

看到真禪神情大變的模樣,吳道祖嘿然道:「楊惟儼騙了你!除了太古道秘術和聚元珠外,當世沒有任何一種辦法能將元神收攝保存。何況據我所知,當他趕到時,楊北楚已死去一陣子了。即使楊惟儼有莫大的神通,也無法將已散入虛空的元神收回。更不用說從陰曹地府里追回他的魂魄了!」

這一字字清晰無比地通過唇語吐露出來,恰似一根根鋼針扎進真禪的心頭。

他這半年來苦苦支撐孜孜以求的所有動力與幻想被吳道祖的話瞬間擊得粉碎,一下子都不知道自己為何而活?

他像癱瘓了一樣蹲踞在地,雙手抱住腦袋發出一記聲嘶力竭的嘶吼。腦海中絕望與憤怒跌宕交織,恨不得一拳砸碎了這該死的世界!

這時候有一隻溫暖有力的手按在了他劇烈抽搐的肩膀上,楊恆走過來蹲下自己的身子,讓真禪看到唇動:「無論如何,我很高興你在這裡。站起來,你還有我,這天塌不下來!」

真禪痛苦而漠然地望著楊恆,心裡迷茫地在想:「我還能做什麼?」

「好感人啊,」吳道祖很得意自己兵不血刃就擊垮了真禪,接下來的目標無疑該輪到楊恆了。「可惜都是屁話,」他指向虛空道:「你以為自己是誰啊?不是我暗中護送保你們母子一路安然無恙上了峨眉;不是我命令明華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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