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部曲 第四集 捨我其誰 第九章 宮主

「哼!」楊恆咽下湧上喉頭的鮮血,身子搖了搖險些栽倒。但他很快就重新穩住,好似雙肩上背負著泰山北斗,每一步都擊打在了所有人的心頭。

石頌霜緊緊咬住櫻唇不讓自己驚呼出聲,她的心隨著楊恆搖搖欲墜的背影載沉載浮,將要碎裂,卻強自按捺著出手襄助的衝動,默默替他祈禱。

此刻,惟有苦忍,信任他,跟隨他,才是對楊恆最大的理解與支持。

時間彷彿放緩了腳步,每一秒都被延伸拉長,瞬間彷彿有幾百年那麼漫長,而楊惟儼身周的八十一面赤旗卻還有一半多尚未祭出。

楊恆的面色彤紅,越來越多的淤血從喉嚨里嗆出,呼吸聲逐漸粗重急促,走得越來越慢。每向前挪一步,都好像那就是盡頭。

然而此際心裡最不好受的不是石頌霜,不是南宮北斗,卻是楊惟儼。

遠遠出乎他的意料,橫掃天荒訣,自己苦心創悟的無敵絕學,原本應該是威風八面,驚天動地的。一招既出,即可蕩平寰宇,萬人俯首才對。可為什麼,楊恆明明已重傷在身,也明明沒有做出任何抵抗,在這樣的情形之下,橫掃天荒訣卻遲遲未能將他擊倒?

他隱隱意識到問題所在,當自己祭起橫掃天荒訣時,這場對決變成了一場心與心的較量,卻無關乎雙方的功力。而楊恆似早預料到這一點,所以才敢不顧重傷之軀挺身應戰,顯然他看破了自己絕學中最大的破綻。

更令楊惟儼不無惱火的是,在他看來楊恆之所以要替魔教出頭,完全是為了石頌霜——那個站在楊恆身邊南宮北斗的義女,就是她唆使楊恆與自己作對。這不由令他想到自己的兩個兒子,尤其是當年楊南泰劫走明曇闖關下山的舊事。

難道當年的荒唐又要重現——只是為了一個女人,楊恆也要拋家棄業,甚至不惜與自己為敵?!

念及於此他的胸中燃起滔滔怒焰,全身肌肉不停跳動,催動滿空飄揚的赤色光旗排山倒海般轟向楊恆。

「哇——」楊恆大吐一口淤血,身子一軟單膝跪地,體內迸裂出駭人的妖艷紅光。他喘息著朝後擺擺手,阻止石頌霜等人救助,用左手撐地昂頭仰望楊惟儼,艱難地回答道:「走火入魔,神息已亂……而且橫掃天荒訣仍有莫大缺陷未能解決,再不停下很快會殃及自身——」奮力挺腰再次站直了身軀!

兩邊一片唏噓之聲,突然石頌霜含淚呼喊道:「阿恆,往前走,別倒下!」

緊跟著魔教一眾人等齊聲呼應道:「往前走,別倒下!」

這聲音越來越響越來越齊,直蓋過天上的雷電聲。到後來連南宮北斗、司馬病等人也一起加入進來。

楊恆深吸一口氣,邁開近乎麻木的腿,又穩穩踏出一步。頭頂上赤旗翻騰,不住湧入,靈台在狂熱戾氣的衝擊下如同暴風驟雨里的一株小草,被吹得東倒西歪卻始終不願倒下!

「我殺了你!」眼見自負是無敵天下的橫掃天荒訣竟無法奈何遍體鱗傷油盡燈枯的楊恆,楊惟儼身軀顫動越來越明顯,口鼻中噴出紅色濃霧,終於惱羞成怒徹底失去理智,眼中閃著凶狂熾烈的光芒,驀然縱身振臂,一掌往楊恆頭頂擊去。

「啊?」誰也想不到楊惟儼竟會不念祖孫親情,向楊恆猝下殺手。

南宮北斗、司馬病、盛西來、凌紅頤等人紛紛掠身飛起,口中叫道:「小心!」奈何鞭長莫及,已無法阻截住楊惟儼。

石頌霜的腦海眩暈了一下,七丈多的距離,已超出阿耨多羅花所能保護的範圍。她更不敢想像楊恆而今以垂危之軀,又如何能接得住楊惟儼的暴怒重掌?!

楊恆的臉色亦在瞬間改變,但不是驚恐更不是慌張,而是焦急地大聲叫道:「息撞靈門,心不自受——快收勢!」

楊惟儼口鼻溢血,紅霧狂噴,徹底陷入走火入魔的狀態之中,哈哈大笑道:「我、我撞你……個鬼!」氣促面赤,身上肌膚裂開一道道殷紅裂痕,卻不見鮮血流出。可是他右臂儘管抖動得幾乎無法自持,卻依舊狠狠擊向楊恆的頭頂。

「喀喇喇——」電光石火間,又是一道金綠色的閃電撕裂長空劈向人間。隨之詭異的一幕發生了:這道閃電不知為何突然中途變向,狠狠劈擊在楊惟儼祭起的十數面赤色光旗上!

赤旗猛烈晃動卻並未受損,綠電如水銀瀉地倏然沒入了楊惟儼的體內。

「哈!」楊惟儼的笑聲戛然而止,身軀就像是被狂風吹斷桅杆的帆船在空中搖晃沉浮,體內神息被破入的電流攪得錯亂狂暴,碎裂絞斷著全身經脈,向外膨脹爆裂。

從他的開裂的肌膚下煥動出深紅色的光流,濃如鮮血布滿全身,張嘴「噗」地噴出一大蓬血霧。

楊惟儼遽然意識到,楊恆的警告並非恫嚇,更非無知的妄語,心中不由一寒,卻依然咬牙催運魔功欲圖壓下亂流,不意激得氣血爆涌直衝腦際,完全吞沒了心神。

就在眾人愕然相望之際,他強烈顫抖的右掌已襲至僅距楊恆胸前三尺,卻陡地發出一記震耳欲聾的爆吼,七竅噴血身軀扭曲蜷縮,飛跌摔落在泥濘里。

楊恆被掌風波及,身軀往後仰倒,石頌霜飄飛而至,剛好將他擁入自己的懷抱中。

「啪啪啪啪!」楊惟儼的體內傳出一陣清脆爆響,冒起濃烈紅光,身體卻已僵硬。

「老宮主!」盛西來和凌紅頤搶先趕至,一左一右抱起楊惟儼,就見雙目圓睜,渾身開裂,呼吸已然停止。

盛西來呆住了,取出保命靈丹就往楊惟儼緊閉的嘴裡猛塞,左掌拚命向他體內輸入真氣,但已沒了生息。

「煞息天電——」南宮北斗低頭俯瞰楊惟儼猙厲的臉龐,低啞的嗓音道:「專破一切神息,當年盛老教主便是不幸命喪於此劫之下。楊老官兒早已走火入魔,卻還強運神息絕學錯亂內息,終是引來天電劈擊,激起魔意反噬翹了辮子。」

他抬起頭,望著天空中交織狂烈的電光,微吐一口氣道:「從前老子壓根不信天意,現在卻他娘的不得不信了!」

楊恆倚靠在石頌霜的懷中,視野模糊地看著楊惟儼,彷彿沒有聽見南宮北斗的話語,疲憊的臉上露出一絲複雜難言的神情,喃喃道:「死了,他真的死了么?」旋即一陣天昏地暗,失去了知覺。

※※※

渾渾噩噩在睡夢中不知度過了多少日夜,楊恆終於蘇醒過來。不出意料之外,睜開眼睛第一個看到的,便是石頌霜。

她越加消減清瘦,眼裡布滿血絲,神情卻歡愉喜悅,正脈脈凝視著楊恆。

楊恆打量四周,發現自己是躺在了一間充滿鍾靈氣息的封閉石室里。屋裡靜悄悄的,只有石頌霜陪著自己。

比起昏迷前,他身上的傷更多了,繃帶也纏得更密了,好在肋骨的斷口正漸漸癒合,丹田裡真氣如絲如縷汩汩流轉,似乎也恢複了不少。

「你醒了?」石頌霜對他嫣然一笑,說道:「這是義父療傷修鍊專用的『靈石靜室』,從你昏迷到現在的七天里,就一直躺在這兒休養。」

「七天,難怪醒來以後感覺舒坦許多。」楊恆問道:「外面情形如何?」

石頌霜明白他問的是楊惟儼,低聲道:「他遺體已被運回滅照宮在小濟山的營地里,準備回返東崑崙後發喪安葬。」

楊恆「哦」了聲,出神半晌。直至現在,他仍不能相信楊惟儼竟然真的死了。

自己曾屢次告誡他不可強運尚存缺陷的橫掃天荒訣,可對於一個已經走火入魔且極端驕傲自負的人來說,這種提醒反而會激起他恃強修鍊的決心。

終於,楊惟儼倒在了自創的橫掃天荒訣下,而煞息天電只不過是個誘因而已。

如今楊惟儼死了,一觸即發的血戰亦隨之終結。但楊恆心裡仍是沉甸甸的,一點兒也高興不起來。

「他到底是怎樣的一個人?」楊恆默默地問自己道:「在他內心深處是否真的絲毫不顧念父子祖孫之情?如果是,他為何會因為楊北楚父子相殘的慘劇而飽受刺激走火入魔?如果不是,他何以走到這般田地?」

忽然之間楊恆發現自己其實對楊惟儼知之甚少。而當他想做了解時,斯人已逝。

不自禁地,楊恆凜然想到:除了身為女性的娘親,還活在這個世界上的楊家人,便只剩下了自己和不知所蹤的真禪。

往事一幕幕回放過腦海,樓蘭初遇,江心重逢,再戰崑崙閣,長街立約……一片片零碎的記憶無論如何也拼湊不起一個完整的楊惟儼。

也許所有人都生活在矛盾中,於是自己也變得矛盾。惟一不同的只是人們面對矛盾時所作出的選擇。

他恨過楊惟儼,恨得咬牙切齒,至今也沒能完全釋懷。但在和他不斷的接觸碰撞中,楊恆卻發現彼此隱藏於骨子裡的固執是如此相似。

「阿恆,你在想什麼?」石頌霜見他久久不語,輕聲問道。

楊恆眨眨眼睛,有點心不在焉地回答道:「我在猜想,如果他死前仍有一絲清明神智,會否為所做的一些憾事後悔?」

「我想他不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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