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部曲 第四集 捨我其誰 第一章 駭浪

暴雨驟歇,雷電像隆隆開動的戰車碾壓過跌宕起伏的雲層,向著東北方的天際疾馳而去。天色稍亮了些,但是灰綠色的天空里又紛紛揚揚飄起了大雪。綠瑩瑩的雪花被狂風吹卷著,不停飄落在流雲飛舟上,很快積起厚厚一層寒霜。

氣溫急遽下降,大海似乎也折騰得累了,由咆哮變成了喘息。大量的火山灰漂浮在海面上,一個巨浪打來,又很快消失得無影無蹤。

遠處還有一座海底火山仍在噴發不停,亮紅的岩漿不斷湧出海面,滾滾的黑煙衝上高空,如同一條舞動的巨龍。

楊恆倚靠在床頭,望著船艙外昏暗的天空,心情無法平靜。他想到了遠在千里萬里之外的母親、明燈大師、石頌霜還有小夜、真禪……甚至還想到了滅照宮群雄和楊惟嚴。不知道此時此刻他們在幹什麼,是否還安好。

五年前當他第一次從桐柏雙怪口中聽到關於無量天照的故事時,雖有些震撼卻並非十分的在意。畢竟上次無量天照爆發,已是近百年前的事。而這一次,他身臨其境,深切地感受到了天地之威。

但也多虧了無量天照,使他們擺脫了吳道祖的瘋狂追殺,暫時轉危為安。如今船上所有人心中最想做的事便是回家——看看家人是否平安,看看故園是否依舊。

「轟——」這時候,流雲飛舟被一股颶風的邊緣掃到,發出了一陣晃動。

對此楊恆已經習以為常,看著窗外的那股高逾兩百丈的墨綠色颶風朝著東方海岸呼掠而去,在視線里留下一串殘影。

他的身上綁滿了繃帶,鼻子里除了濃郁的草藥氣味就是嘴裡殘餘的血腥味道。每一次船體的搖晃,都會令全身上下的傷口發出錐心刺骨的劇痛。好在,他同樣早已習慣了這樣的傷痛。

神息在緩慢地復原,原本空蕩蕩的丹田裡又有了絲絲縷縷的真氣生出,在驚仙令的靈力輔助之下,身上的傷勢正在往好的方向發展。

楊恆動了動手指頭,雖然立時生出的一股強烈刺痛令他忍不住皺了皺眉,但至少可以聊以自慰——身上總算還有幾個地方能聽自己的使喚。

「吱呀——」厲青原打開艙門走了進來,楊恆第一眼就是看向他的背後。還好,槍在槍囊里沒拿出來,手裡拎著的是一小壺酒。

「哪兒來的?」楊恆的手不能動,只好沖著酒壺咧嘴。

「船上找到的,」厲青原在楊恆床前拉了把椅子坐下,「喝不喝?」

「我很想喝,尤其是在遇到這種見鬼天氣的時候。」楊恆望了望從窗外掠過的一道慘綠色幽光,嘆了口氣道:「可惜我動不了手。」

厲青原瞥了眼楊恆被繃帶纏得已見不到肌膚的兩隻胳膊,把酒壺遞到他的唇邊。

楊恆舔舔發乾的嘴唇,小心翼翼道:「你說以我現在這樣的傷勢,還能喝酒嗎?」

厲青原不耐煩地哼了聲道:「就你話多。」不由分說將酒汁灌進了楊恆的嘴裡。

一股醇厚甘洌的火辣辣感覺剎那間從喉嚨直通到楊恆的腸胃,他長長地吐了口氣,看著厲青原高仰起頭往嘴裡倒出一條長長的酒線,忍不住又道:「省著點,就這麼一小壺。」

厲青原放下酒壺,蒼白的面頰上泛起一抹紅光。顯然從喝酒上來說,他和楊恆是半斤對八兩,一喝就上臉。

「放心,我不是酒鬼。」厲青原淡淡地應道:「只是有酒的時候,話會多些。」

楊恆想點頭表示贊同,卻沮喪地發現自己的脖子也幾乎不能動了,只得苦笑道:「看來你是有備而來,想灌醉我。」

「不對,」厲青原仰脖又將酒倒進嘴裡,說道:「我想灌醉我自己。」

他晃晃酒壺,聽著酒汁在裡面發出輕微的響動,還剩下不到一半,他輕嘆道:「可惜這點兒酒顯然不夠。」

兩人忽然一起都失了說話的興緻。從厲青原的話語里,楊恆聽出了他內心的苦痛。

他設身處地替厲青原想想,如果換作是自己,肯定喝得還要多。

而男人間酒喝多了通常只會有兩種結局:要麼拍桌子擼袖子打得頭破血流,要麼拍胸脯摟肩膀哭得一塌糊塗。

楊恆瞧著悶頭一口口喝酒的厲青原,在想像他們兩人會屬於這其中的哪一種。

想了半天,直到厲青原想起來該喂他一口酒的時候,楊恆終於有了肯定的答案:以上兩種皆不是。原因很簡單——自己躺在床上根本動不了。

所以他乖乖地咽下厲青原遞過來的酒,喃喃道:「很奇怪,你會來找我喝酒。」

「因為在這條船上除了我,就只有你一個男人。」厲青原的神情依舊是淡淡的,可臉上的酒紅卻像火一樣在燒。「恰巧我又有些話想對你說。」

「什麼話?」楊恆被酒熏得微醉的腦袋一下子清醒過來,覺得渾身骨頭在發癢。

厲青原沒有開口,將剩下的酒全部倒進了嘴裡,扔下酒壺,他徐徐道:「多謝!」

楊恆感到一陣意外,笑了笑道:「這話你在幾個時辰前好像已經說過。」

「那時我以為自己必死無疑,」厲青原靜靜道:「沒想到還能活著回來。」

他從座椅里站起身,步履微晃走向艙門道:「下船的時候我就不和你說再見了。」

「厲兄,」楊恆靠在床上,望著厲青原的背影沉默須臾後緩緩說道:「一路順風。」

厲青原回過臉向他點了點頭,拉開艙門迎著迫不及待撲入室內的風雪深吸了口氣,回答道:「你也是。」很快,他的背影消失在砰然關閉的艙門後。

自始至終兩人都沒有提及任何關於石頌霜的話題——這是男人間的禁忌與默契。

※※※

翌日破曉時分,風雪愈來愈大,船上的眾人終於遠遠地看到了久違的大陸。然而昔日阡陌縱橫的廣袤田野,此刻已在海嘯的衝擊下淪陷為一片澤國,到處都是微露出水面的殘垣斷壁和被洪水浸泡得發腫變綠的屍體,幾乎尋找不到一點生氣。

楊恆的傷勢略微好轉,至少已能忍著疼將胳膊抬起來稍作活動,但心情卻更加沉重。

能夠從鳳凰島活著回來,固然是件可喜可賀的事情。何況在與吳道祖的一番驚心動魄追逃決殺中,他的禪心境界亦由此得到大幅的提升,而所有獲取於生死邊緣的經驗與感悟,也會對日後的天道修行產生不可估量的幫助。

然而人間已是一片地獄景象,哪怕修為再增加十倍,亦一樣無法阻止無量天照的降臨與肆虐。

楊恆嘆了口氣,用勁撐住床板想試著下地走動走動,可腰上剛剛發力挺就疼得低哼了聲,眼前金星亂舞手臂力量驟失,又直挺挺倒在枕頭上。

他苦笑著望著天花板,調勻急促的呼吸,正準備再做一次嘗試,耳朵里卻突然聽到從流雲飛舟的船頭方向傳來震耳欲聾的一記轟鳴。

沒等楊恆反應過來,無數條暗灰色的光縷沿著船體從前往後飛速遞進,如同精準無比解牛刀,將本已千瘡百孔的流雲飛舟割裂成數以千計的碎片。

「砰!」匡柏靈撞開虛掩的艙門,剛剛來得及叫了聲:「楊大哥,撞上隱雷了!」流雲飛舟便在又一聲刺耳的巨響聲中爆出一團暗灰色的光火,轟然解體。

所謂的「隱雷」並非匡柏靈自己發明的新詞,而是來自於曾經歷過上次無量天照浩劫劍聖石鳳陽,指的是懸浮於空中又或水裡未曾炸開的雷團。

它們就像一座座暗藏在暴風雪裡的暗礁,稍一觸碰就會爆發出驚人的破壞力。

流雲飛舟自逃離鳳凰島起,不知遭受了多少重創,護持船體的先天道符逐漸滅損,能撐到現在已實屬不易。而如今撞上的這團隱雷,譬如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最終使得曾經稱雄空域的流雲飛舟土崩瓦解。

「呼——」楊恆的身軀被爆炸所引發的狂烈氣流不由分說地拋飛出去,視野里充斥著離亂的暗灰色流光,匡柏靈的身影剎那間就被這流光吞噬不知所蹤。

他強提一口真氣施展鐵衣神訣護住周身,卻無力擺脫氣流的束縛,索性放軟身子,任由其將自己拋掂翻轉,卷向未知的地方。

也不曉得過了多久,「砰」的一聲楊恆重重墜入了海中。這一下劇烈的對撞,使得他剛合起的傷口立時盡數開裂,咸濕冰涼的海水迅速透過衣衫和繃帶滲入傷口裡,疼得楊恆幾欲昏死過去。

他憑藉超強的意志再提一口真氣,身子頓時一輕浮出海面。頭頂上罡風呼嘯,成千上百塊流雲飛舟的碎片四處拋飛,砸向海里。

也許老天爺垂憐,又或還想讓他活著再多吃點兒苦頭,一塊丈許長的船體碎片剛好落到了不遠處。楊恆咬牙努力把身子靠了過去,伸手搭住船板,跟著一個翻身伏到船板上,雙手緊緊扣住兩邊不放。

就這麼一個平時不費吹灰之力的動作,而今竟似登天般困難。等他把全身都挪上船板時,已是氣喘如牛。

船板在波浪的顛簸中忽高忽低,楊恆竭力控制住身軀的平衡,不讓這好不容易抓到手救命稻草被海浪打翻傾覆。

他略略平定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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