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部曲 第六集 殘陽唱夜 第五章 公議

由於天心池並未預先設置蓬萊劍派掌門入席位,高台上又是一陣忙亂。好半天才騰出十來個空位,將小夜等人請到台上入座。至於其它的兩百多個蓬萊劍派弟子便擠在台下的人群里,黑壓壓的一大片蔚為壯觀。

楊恆、明燈大師和石頌霜幾人的心中無疑都充滿了疑惑,怎麼也想不明白小夜如何會成為蓬萊劍派的新任掌門。兩邊的高台遙遙相對,楊恆遠望著被勾魂攝魄、牛頭馬面幾人擁坐在正中的小夜,不無擔心。

忽聽王霸澹高聲道:「時辰不早,便勞煩兩位師叔將大魔尊帶上!」

群豪聞聽此言,俱都精神一振,往天心池所在的那座高台背後望去。

但見空地中央的黃土上,忽然亮起一汪青褐色的神光,水紋般貼著地面蕩漾至數丈方圓,繼而「呼」地衝天而起,化作一束渾圓強光。

在巨大的光柱中,三條人影緩緩浮現,正是天心雙木和宋雪致。

眾人嘖嘖驚嘆間,光柱消隱,王霸澹走上前去躬身施禮道:「有勞二位師叔。」

楊恆的目光凝定在母親的身上,果如天心雙木承諾的那樣,宋雪致沒有絲毫受到虐待的痕迹,早先所受的傷勢亦逐漸痊癒,只是體內經脈依然受制,腳下顯得虛浮無力。

他看到母親也正抬起頭來環顧四周,神情寧和平靜,彷彿能夠坦然接受最壞的結果。但那樣的結果絕不是楊恆想要的——他要的,是母親的自由,是一份冥冥中自己堅信一直存在的天理公道!

終於,宋雪致也看到了兒子。她的唇角露出一縷渺如輕煙的微笑,淡定而從容,卻飽含著慈愛憐惜,人母情懷。

楊恆的眼睛有點濕了,他聽不到無數人對母親的謾罵嘲諷,也聽不到王霸澹義正詞嚴的指控,眼裡心裡唯有母親唇角的那一抹微笑。

不知何時,盛霸禪在兩名門下弟子的隨扈下來到場內,嗓音嘶啞地說道:「明曇師妹,你對剛才王師弟所說的那些事情有何異議?」

宋雪致的溫和目光地從楊恆臉上挪移開,望著盛霸禪輕輕道:「沒有!」

「我有!」楊恆突然從觀禮台上站起,面對數千群雄大聲道:「家母無罪!」

像是積鬱了萬年的火山熔岩勃然噴發,這一聲怒吼振聾發聵,猶如一道道晴天焦雷轟然在白山黑水間。林中櫻樹瑟瑟震顫,落英繽紛雲氣悸動。

久久久久,偌大的櫻樹林里只聽得見楊恆的吼聲回蕩,沒了其它的聲音。

盛霸禪皺了皺眉,他身後的一名黑衣弟子定定神大喝道:「真源,令堂已親口認罪,你還有何話可說?若再胡攪蠻纏,未免惹得天下同道恥笑!」

楊恆蔑然一笑,說道:「不知是你的耳朵出了問題,還是腦袋先天殘疾。家母何時認罪了?她不過是認同王長老適才的話並無虛假而已。」

那黑衣弟子被楊恆當眾譏笑,不無羞惱道:「這又有什麼區別?」

楊恆點點頭道:「好,我來告訴你,這兩者之間的區別——」

那「別」字的聲波陡沉,如出鞘利刃從楊恆唇間噴薄而出。待到盛霸禪驚覺不妙時,黑衣弟子撫胸悶哼,已被無形罡氣擊中膻中穴,軟軟地往後癱倒。

這手功夫和宗神秀先前吹氣斷劍的絕技如出一轍,可對象卻換成了一個大活人。

王霸澹扶起黑衣弟子,怒喝道:「真源,你敢在光天化日之下行兇傷人?」

楊恆悠然道:「請王長老看清楚了,我只是封了他的經脈,沒傷及半根頭髮。」

王霸澹一怔,在黑衣弟子胸口推宮行血數下,果然將他救醒。

盛霸禪不以為然道:「真源,你太沉不住氣了。即便劣徒稍有失禮之處,你也不該逞強鬥狠,出手封他經脈。」

楊恆笑吟吟地看著盛霸禪,眼神卻如刀鋒般森寒,說道:「聽盛總監話里的意思,是在責怪楊某不該小題大作,封人經脈?錯了錯了,大錯特錯。」

盛霸禪忍住胸中怒氣,問道:「老夫哪裡錯了,還望閣下賜教。」

楊恆好整以暇地說道:「封住令徒經脈的,是那一束罡鋒,而非在下。這一點千萬不可搞渾,否則盛總監難免要貽笑大方。」

此言一出,連許多心裡傾向楊恆的人也禁不住皺眉,不曉得他為何耍起無賴來。

果然盛霸禪抓到把柄,深沉一笑道:「只怕閣下所言才是貽笑大方。那束罡鋒無神無識,全憑閣下操縱,這……」他的話說到這裡,猛然心中一凜感覺不妥。

「罡鋒無神無識,全憑我來操縱,誠哉斯言!」楊恆不給盛霸禪絲毫改口的機會,迅速接著道:「敢問盛總監,家母的心神被軒轅心煉化之後,形同傀儡,無法自主,只能任由楊惟儼操控驅策,與這罡鋒有何兩樣?諸位不找幕後人,卻把這筆賬算在她的頭上,是何道理?」

他的這番話盤旋心中已久,實是合情合理,只問得盛霸禪一時啞口無言。

王霸澹見勢不妙,忙道:「真源,你莫要忘了,令堂可是有血有肉的大活人。」

「多謝王長老還記得家母也是血肉之軀,與諸位別無二致!」楊恆語音激昂,「她原本是一位性情善良與世無爭的女子,卻整整七年被當做殺人工具,替人流血賣命,落得一身罵名和累累傷痕。請諸位捫心自問,如此遭遇落到一個人的身上,難道不比那束罡鋒更加悲慘?」

他長舒一口積鬱之氣,目光漸轉溫柔地注視著母親,繼續道:「家母飽經苦難,劫後重生,我不明白大家還有什麼理由要難為她,中傷她,而不是關懷她?或許是在下年幼無知,尚請在座諸公賜教!」

話說完,楊恆遙遙望向母親,胸口的氣血還在沸騰,還在燃燒。

他看見了母親眸中的淚光,看見了她的詫異和歡喜,哀傷與慰藉……那麼多截然不同的情緒,都在她的心底里攪動著翻騰著,默默無語地訴說給他。

此時無聲勝有聲,母子兩人的心靈在交會著,融化著,哪怕前面有刀山火海也無法阻隔。

盛霸禪面目陰沉,說道:「年輕人,不必激動。大魔尊有罪無罪,自有公議。」

猛聽高台之上有人揚聲道:「好,公議就公議!今日四家掌門都在場,凡是贊同真源所言,認為大魔尊身不由己受人利用,於情可恕的請舉起手來!」

聽到這人的聲音,盛霸禪就像後腦勺上結結實實捱了一悶棍。

他早就預想到,雲岩宗和祝融劍派會連成一氣,竭力為宋雪致開脫,甚而做好了雪峰派的無極真人也倒向那一邊的最壞打算。然而做夢都沒有料到,率先發難的,居然會是一直力挺天心池且與宋雪致有不共戴天之仇的神會宗宗主殷長空。

他努力保持臉上的鎮定,緩緩轉過身,望著殷長空舉起的右手道:「殷兄,你這是何意?」

「抱歉了,盛總監。」殷長空道:「雖說咱們是多年的至交,但這一次請恕殷某愛莫能助。真源說得不錯,明曇師妹這些年來所受的冤屈,遠勝常人千百倍,試問,咱們該用什麼理由來將她定罪問刑?如果強行加罪於她,天理何在,公道何在?」

盛霸禪心頭湧起一種遭受背叛的感覺,堵得胸口發悶。他注意到,寧長河等人都露出了驚愕疑惑的神情,顯然殷長空在作此決定前並未及與會中的長老通氣協商。但是他有什麼理由這樣做?

非但是他,包括楊恆、宋雪致所有的人在內,都為殷長空這突如其來的舉動愕然。

殷長空神色從容,轉目望向雲岩宗的席位,問道:「明水大師,你怎麼說?」

明水大師一聲不響地舉起右手,也在奇怪殷長空為何要襄助楊恆母子。

盛霸禪的心不斷下沉,不由自主地將目光投向了雪峰派掌門無極真人。

無極真人深深看了楊恆和宋雪致一眼,笑呵呵地舉起手道:「貧道也從善如流了。」

台上台下一片嘩然。

誰都知道,在三家掌門均已認同宋雪致無罪的情況下,宗神秀的表態與否已無關緊要。縱然他是仙林四柱本屆的盟主,是空照大師駕鶴西歸後的正道第一人,也改變不了這既定的事實。

楊恆驚喜交集,從高台上飛身而出,奔向母親,不經意里熱淚盈眶。

宋雪致朱唇顫抖,難以置信地看過那三隻高高舉起,決定自己命運的右手,兀自覺得身在夢中,直到聽見楊恆激動的呼喊,才確信這不是夢。她心中百感交集,轉過身子張開雙臂迎向兒子,母子兩人緊緊地擁抱在一起。

明燈大師、司馬病夫婦、真禪、西門美人、小夜、桐柏雙怪……人們滿懷喜慰地注視著這對命運多舛,飽經磨難的母子,不約而同在心底里通過一道暖流。

「他奶奶的,老子心裡怎麼有點兒不好受?」西門望眨巴眨巴眼睛,喃喃抱怨道:「早知道就該帶兩壇酒來,喝他個稀里嘩啦。」

話音未落,面前忽然多了個酒罈子。西門望一愣,卻是真禪像變戲法似地,不知從哪裡拿出兩壇酒來,一壇遞給了他,一壇遞給了明燈大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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