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部曲 第六集 殘陽唱夜 第二章 訂約

「錯了,這怎麼會是你一個人的事?」明燈大師正色道:「這棋局早在八十多年前便已布下,經過各方几番較量試手後,如今終於到了刺刀見紅的時候。儘管湖面風平浪靜,百尺之下卻是潛流洶湧。而你恰好就是無意中投入到波心的那一顆石子,在打破平衡的同時,也掀起了萬丈巨浪。」

他略感疲憊地換了口氣,接著道:「即使沒有你的出現,也會有其他人來充當這枚石子——仙林又到了要重新洗牌的時候了。」

西門望一拍大腿道:「老嚴,你這幾句話說得精闢,教我茅塞……那個頓開。不瞞你說,這些日子我心裡也在犯嘀咕。打從祝融峰一戰開始,才一年的工夫,仙林里出了多少大事?這鍋蓋總算是揭開了。」

楊恆細細思想,面色逐漸起了變化,說道:「我卻覺得自己只是懸浮在驚濤駭浪之中身不由己、隨波逐流的一片飄絮。」

「不要妄自菲薄,阿恆。」明燈大師語重心長地說道:「你的身份,你的實力,註定你絕不會只是一片飄絮。打開自己的眼界,除了兒女情長之外,這世上還有許多事需要你,也值得你去完成。能把握你命運的,惟有自己。」

楊恆注意到,這是明燈大師第一次用他的俗家姓名而非老尼姑起的法號來稱呼自己。顯然,他是通過這種方式在委婉地告訴自己,除了曾經的雲岩宗俗家弟子之外,自己還有著多重的身份,無疑也意味著更多的責任。

西門望沒有楊恆想得那麼多,道:「楊兄弟,老子也早看出來了,你就是那個該干大事的人。老天爺把你折騰得死去活來,可終歸沒教你真格地去見閻王爺,那不正是『天將降……』哎,我說老嚴,降什麼來著的?」

明燈大師笑道:「那句話是說『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難得你把這句話用對了地方。」

楊恆沒吱聲,他知道明燈大師這席話里開導與鼓勵兼而有之,著實用心良苦。但想想自己的事情可謂一團糟,莫非是老天爺找錯了人?

他在明燈大師的屋裡又坐了會兒,始終不見石頌霜回來,想她是存心迴避著自己,暗道:「我若坐著不走,反倒像糾纏不清了。」於是乎起身告辭,慢吞吞轉到西廂房探視真禪的傷勢。

兄弟二人小別重逢自有一番歡喜,真禪連比劃帶書寫,說了近日的遭遇。

楊恆微笑相顧,心中溫暖。念及母親的慈愛,養父的關懷,明燈大師的諄諄教誨,還有身邊這許許多多朋友的古道熱腸仗義相助,不由感慨萬千,默默自語道:「楊恆,不管你以前遇到過多少困難,今後還會面臨多少風險,你都要堅持。為了你身邊所有愛你的人,一定要振奮精神,繼續前行——」

就在這時候他的靈台忽生感應,起身告辭道:「真禪,你好生休養,我要出去走走。」出了東廂房,他徑自穿過客棧,來到門外。

漆黑的夜色中,楊惟儼一襲寬大的金袍在風裡輕揚,佇立在街對面的檐角下。

「你出來了?」他一語雙關地說道,語音在黑夜裡沉沉地飄蕩,「陪我走一轉兒。」

楊恆沒應聲,默默地隨著楊惟儼高大的身影,漫步在空曠無人的街道上。

夜很靜,街道很長,有那麼一陣子他們都沒有說話,像是兩個不相干的路人。

「我找過了宗神秀,卻一直沒有出手的機會。」楊惟儼忽然開口道:「因為石鳳陽。」

「他是宗神秀的師兄,」楊恆平靜道:「不會坐視天心池滅亡。」

楊惟儼站定腳步,向楊恆伸出手,攤開了掌心,裡面是半塊杯盞的碎片。

楊恆審視半晌,臉上慢慢露出驚詫之色,問道:「是石老爺子的傑作?」

楊惟儼收起杯盞碎片,緩步前行道:「這是神息第四境的造詣,他真正的實力。」

楊恆搖頭道:「我不會幫你對付石老爺子,即使我比你更想殺了宗神秀。」

楊惟儼曬然低笑,徐徐道:「終於在這一點上,我們總算有了共識。」

他頓了頓,說道:「我建議你將銀面人的事情告訴嚴崇山和石頌霜,他們有權利知道當年是誰在幕後一手操縱了那樁慘案,不是么?」

楊恆立刻醒悟了楊惟儼的用意,斷然道:「我不能這樣做,也不允許你這麼干。」

「沒想到老夫還有你這樣一個一心要做聖人的孫子。」楊惟儼唇角逸出一抹諷刺,「只要石鳳陽決心要為宗神秀撐腰,沒人殺得了宗神秀。你可以心安理得地當你的聖人,可你的父親呢,你的母親呢?」

楊恆的手無聲無息地攥起,在三步路後又慢慢地放開,回答道:「我不是什麼聖人,我只做自己該做的事。」

「什麼是該做的,什麼又是不該做的?」楊惟儼的話語咄咄逼人,拷問著楊恆。

楊恆緩緩道:「義之所至,萬死不辭,是為大丈夫有所必為;背信棄義,寧死不從,是為大丈夫有所不為。」

楊惟儼哈哈大笑,毫不顧忌夜深人靜,驚擾了一鎮人的睡夢。楊恆一言不發地望著他的背影,面對楊惟儼毫不加以掩飾的譏笑,面色平和沉靜。

久久之後楊惟儼方才停住大笑,驀地回過身向楊恆伸出他的右掌,說道:「我們做個約定:如果殺死宗神秀必須要有你我其中一個付出代價,那麼另一個人就必須擔起他的責任。於你,是明曇;於我,是滅照宮。」

楊恆的心頭劇震,瞬時明白楊惟儼已然決意在後天的公議大會上當眾挑戰宗神秀。他以替子復仇的名義出手,縱然石鳳陽在場也難以阻止。這個約定,顯然是他在為自己的身後事做安排。

七年來,他第一次覺得面前的這個與自己有血緣關係的老人並非真的冷血——懷天下志,行宗師事。或許這一刻的楊惟儼,才是他洗凈梟雄面目後的真彩。

但楊恆並未有立即伸出自己的手,接下這約定,而是說道:「你還有一個兒子。」

「北楚么?」楊惟儼的手定格不動,搖了搖頭說道:「那隻會害了他。」

楊恆靜默須臾,慢慢伸出了右掌,祖孫兩人的手掌「啪」地清脆交擊。

在楊恆正準備收回手掌的一剎那,楊惟儼突然將它握住,強而有力地攥了攥,沉聲說道:「交給你了。」不等回應,他鬆開右掌,步履闊大地往鎮外走去,彷彿就此卸下所有身外身後事,可以心無旁騖地投入到與宗神秀即將展開的決戰中去。

慢慢地他的身影消失在街道盡頭,楊恆在冷風裡孤立良久,忽而聽到不遠處有喧囂的說笑聲傳來,這才注意到街邊那家酒館居然深夜裡還在營業。雖然經過草草的修繕,可前日亂戰後留下的痕迹依舊清晰可見,只是酒館裡的食客早已換了一撥又一撥。

「不如順道給明燈大師捎兩壇酒回去。」這麼想著,楊恆轉身走向酒館。也許,這是個適合的借口,可以在外面多逗留一會兒。

時近黎明,酒館裡的客人並不多,均是些面孔陌生的仙林人物。

滿臉倦色的夥計一邊打哈欠一邊沒精打采地招呼道:「客官要些什麼?」

「來兩壇你們這兒最好的酒,年份越久越好。」

忽然聽到屋角有人欣喜招呼道:「楊大哥,你也來喝酒?」

楊恆舉目望去,卻見蝶幽兒獨自一人坐在屋角,桌上放滿了山珍,正笑靨如花地迎向自己。

楊恆一怔,走了過去,曉得自己適才心不在焉,竟沒察覺到蝶幽兒也在酒館裡。

「夥計,添副杯碟碗筷!」蝶幽兒起身毫不避諱地挽住楊恆胳膊,將他引到自己對面的椅子上落座,嬌笑道:「我正覺得一個人喝酒悶得慌,你便來了。」

楊恆已聽真禪說起蝶幽兒來了長白山的事,問道:「你為何來這裡?」

「我來幫我的男人啊。」蝶幽兒說得很大聲,一點兒也不顧忌那些食客的目光。

「別說笑了,」楊恆的劍眉輕輕一挑,說道:「會害我晚上睡不著覺的。」

蝶幽兒咯咯脆笑道:「你這是在誇我呢,還是在罵我呢?不過無論如何,都說明你忘不了我。對我而言,這就足夠了。」

楊恆自不會相信蝶幽兒的鬼話連篇,冷冷道:「不准你動真禪,否則別後悔。」

蝶幽兒顯然一點兒也不害怕,笑微微道:「不動就不動,幹嘛對我這麼凶?不就是懾仙玦嗎,說老實話,我還真沒把那玩意兒放在眼裡。」

她好似生怕周圍的食客聽見,特意將「懾仙玦」三字說得極輕。但楊恆仍然覺察到酒館裡的喧囂一下沒了,有那麼一刻變得鴉雀無聲。

楊恆猛然探手抓住她的皓腕一字字道:「他若有事,我惟你是問。」

蝶幽兒蹙起眉頭,呼疼道:「哎呦,幹嘛那麼用勁兒,也不怕弄痛人家。」

楊恆緩緩鬆開手,掃了眼在座的食客。那些食客被他的目光一懾,急忙喝酒的喝酒,吃菜的吃菜,不再往這兒打量。

蝶幽兒揉搓手腕,嬌嗔道:「好啦,我知道你義氣深重,兄弟情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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