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部曲 第三集 橫行千里 第三章 不悔

腳步聲漸遠,虛掩的房門將正午的冬陽擋在了竹廬外。楊惟儼掃了眼滿桌滿地的狼藉,最後將視線落在那副圍棋上,問道:「你有多少年沒陪我下過棋了?」

楊南泰沉默了一會兒,回答道:「十七年零兩個月吧。」

「那盤棋是我贏了吧?」楊惟儼微合雙目,彷彿在回憶,緩緩說道:「拿棋來。」

楊南泰怔了怔,默不作聲地轉過身將圍棋取來。「呼」桌上起了一陣風,碗筷杯碟霎那間無聲無息地化為粉末,桌面乾淨得一塵不染。

「是神息!」楊恆心頭微動,見父親已在楊惟儼的對面落座。楊惟儼拈起一顆白子「啪」地清脆敲擊在棋盤中央的天元上。

楊恆對圍棋之道並不精通,卻也曉得自古便有「金角銀邊草肚皮」之說。大梵谷手對弈,必然先搶佔邊角擺開陣勢,再徐圖進取問鼎中腹,像楊惟儼這樣一上來就佔住天元的下法,還是頭一回看到。

起先十幾個回合兩人均都落子如飛,待進入中盤後,節奏逐漸放緩。

楊惟儼的棋風咄咄逼人,凌厲老辣;楊南泰則是步步為營,穩紮穩打,偶有一兩招反擊亦是攻敵必救,犀利之極。

父子二人二十年前也不知下過了多少盤棋,於彼此的棋風套路瞭若指掌,盤面上犬牙交錯短兵相接,看得楊恆眼花繚亂,卻也知道楊南泰逐漸落了下風。

又下了七八手,棋盤上的一塊黑子被白棋圍住,前無去路後有追兵,正苦苦做眼求活。楊南泰「啪」地將手中黑子打入白子腹地,竟是破釜沉舟反圍白棋大龍。

兩人針鋒相對你來我往,弈至日薄西山彩霞漫天之際仍是難解難分,未見輸贏。

楊惟儼忽然推枰而起道:「今日到此為止。」袍袖一拂飄然離去。

楊南泰坐在桌前久久未動,低頭審視著棋局,彷彿沒有覺察到楊惟儼的離開。

楊恆目送楊惟儼的背影慢慢消失在夕陽之下,問道:「爹爹,他這是什麼意思?」

「這局棋,他早已贏了。」楊南泰沉吟道:「卻故意走了一步緩手,放過我的大龍,任由黑子打入白棋腹地反客為主。把棋收起來,這或許是我們父子下的最後一局。」

楊恆一點就透,說道:「還是留著吧,畢竟這局棋還沒有走完。」

「是呀,還沒走完。」楊南泰若有所思地笑了笑,目光投向屋外。

凌紅頤靜靜佇立在門邊,含笑問道:「我可以進來坐會兒嗎?」

她走進竹廬,妙目漫不經心地拂過桌上未盡的殘局,一語雙關道:「南泰,你還是沒能贏過老宮主啊。」

楊南泰徐徐道:「我從未想過要贏他。」

凌紅頤在桌邊落座,幽幽地一嘆道:「可這麼多年,你們誰也不願認輸,結果都成了輸家。」

楊恆問道:「紅姨,你也是來勸我爹爹重回滅照宮的么?」

凌紅頤乍聽楊恆對自己換了稱謂怔了怔,隨即臉上露出一絲笑意道:「好孩子。」她頓了頓,又道:「南泰,我不知是該替你惋惜還是為你高興,你可曉得老宮主在來時路上,對我說了什麼?」

她知楊南泰寡言少語,便介面往下說道:「他說,滅照宮還少一個副宮主!」

楊南泰和楊恆齊齊一驚,均未料到楊惟儼的來意竟是如此。

「可下過這盤棋,他卻突然改變了主意。」凌紅頤道:「無欲則剛——南泰,我不得不佩服你:連老宮主亦意識到,他無法強求你的意願。」

楊恆道:「也許在他心目中,楊北楚才是滅照宮副宮主最適合的人選。」

凌紅頤深深看了楊恆一眼,一字字道:「這建議其實是令尊提出的!」

楊恆大感意外,尋思道:「莫非楊北楚心中有愧,想用這法子補償爹爹?」

凌紅頤似乎猜到了楊恆在想什麼,嘆息道:「阿恆,你還不了解你的親生父親。他根本就不在乎什麼宮主寶座,只是不肯輸給任何人而已。他當年扣住令堂不放,亦只為一心逼她屈服。及至七年前將南泰擒回東崑崙,仍是為出一口惡氣。」

換作七天之前的楊恆,一句「鼠肚雞腸」必定會脫口而出,更少不得對楊北楚一通冷嘲熱諷。然而此刻他卻在自省道:「我對石姑娘和厲青原的怨恨,只怕並不輸於楊北楚對我爹娘的嫉恨!將心比心,也難怪石老爺子要勸我放開心胸!」

楊南泰搖搖頭,沉靜道:「時過境遷,這些舊事不提也罷。」

凌紅頤嫣然一笑道:「好,那咱們就說說眼前的事。那日雄遠峰大戰,軒轅心不翼而飛,至今無著。此事與大魔尊的失蹤必有關聯,很可能是內賊所為。倘若能找出這個潛入崑崙閣盜走軒轅心的內奸,便能順藤摸瓜查到大魔尊的下落。」

楊恆聞言精神一振,問道:「紅姨,這幾日你可有查到什麼線索?」

凌紅頤道:「了解軒轅心和大魔尊秘密的人並不多,但無一不是宮中首腦人物,一般人是查不了的。南泰,你是否願意接下這差使?」

楊南泰沉吟須臾,問道:「這是你的想法還是老宮主的意思?」

凌紅頤凝視楊南泰,緩緩道:「他是不會說的,尤其事關大魔尊。」

楊南泰點了點頭,不置可否道:「我明白了。紅頤,辛苦你了!」

凌紅頤恬然微笑道:「找回明曇吧,解鈴還需系鈴人。」她站起身,從袖袂里取出一支捲軸放到桌上,目視楊恆道:「這是你那日遺落在崖下的天狗吠月圖。」

楊恆和楊南泰將她送到門外,凌紅頤走出幾步,忽地回頭又道:「阿恆,它是令尊三次潛入江底,才打撈上來。昨晚交給我時,他什麼也沒說。我希望你能記著鷓鴣堂主的話,那種親者痛,仇者快的事也該是個頭了——」

語音渺渺字字敲擊楊恆心頭,一襲紅衫如風遠去,淡漠在天涯之外。

「爹爹,」楊恆回首望向桌上的天狗吠月圖,輕聲道:「你那天的話沒有騙我?」

楊南泰明白他在問什麼,眺望西天如血殘陽道:「是我騙了自己足足十七年。」

楊恆瞧著他稜角分明飽經風霜的側臉,一股熱血涌動胸膛,徐徐搖頭道:「你沒有騙任何人,所以這十七年你過得比誰都苦。不是嗎,爹爹?」

楊南泰霍然側首,兩人的目光在沉默中久久對視,彼此的臉上漸漸露出溫暖笑意。

※※※

翌日清晨楊恆和楊南泰依依不捨地將明燈大師父女送出雄遠峰二十里,方自折返。將將要到蜃樓仙境外,遠遠見一女子搖搖晃晃御劍而行,朝著雄遠峰飛來,猛地身子一沉往下方的萬丈峽谷里墜落。

楊恆策動身形搶至下方,將她穩穩接住,左手凌空虛攝,抓過側落的仙劍,訝異道:「是秦鶴仙?」就見她面色慘淡,肌膚布滿黑紫色的毒氣,右肩被人抓出五個深可見骨的血窟窿,周圍血肉已經腐爛。背後和左肋衣衫碎裂,赫然印著兩隻慘綠色的掌印,雙目緊閉奄奄一息。實難想像她是如何強撐著垂死之軀御劍疾行,卻完全不顧惜自己的性命。

楊南泰探手搭住她微弱得幾已感覺不到的脈搏,緩緩輸入一縷滅照魔氣,以防運勁過猛過急,反令秦鶴仙無法承受,察看著傷口,微皺眉頭道:「是刁冠絕的慘無人道爪和哈元晟的混元一氣掌,毒氣已滲入五臟六腑,活不成了。」

楊恆疑惑道:「這兩人不是祁連六妖里的老大和老二么?」

驀地聽見秦鶴仙低低的一聲痛楚呻吟,猶如夢囈般虛弱喚道:「北楚,北楚……」

楊南泰和楊恆互視一眼,這才曉得秦鶴仙拚死御劍而來,竟是要見楊北楚。

楊南泰毫不猶豫道:「走,去飛龍在天樓!」虎軀一展,在前引路。

想到要見楊北楚,楊恆心裡略有遲疑,眼見楊南泰的背影即將消失在蜃樓仙境里,咬咬牙驅動身形追上楊南泰,向飛龍在天樓疾馳。

須臾的工夫,兩人攜著秦鶴仙趕至飛龍在天樓外。宮中守衛剛欲放行,不料司馬陽從樓內走出,漠然打量了眼楊恆和楊南泰道:「站住,我師傅正在樓中閉關療傷,不見訪客。你們有什麼事就跟我說吧。」

楊南泰一言不發,突然跨上半步抬掌拍向司馬陽面門。司馬陽猝不及防,急忙使了招「橫斷雲山」封架。孰知楊南泰只是虛晃一槍,手腕陡地下沉避過司馬陽的掌勢封阻,如老鷹抓小雞般拎起他的胸襟,提至面前淡然說道:「我們兄弟之間的事,什麼時候輪到你來指手畫腳。」

司馬陽經脈受制渾身動彈不得,又羞又惱道:「楊……你想幹什麼?」

楊南泰搖頭道:「沒什麼。」「呼」地一聲將司馬陽擲了出去。

但見人影一晃,楊北楚從樓內閃出,探臂抓住司馬陽的背心,將他穩穩放下。一雙鳳目慢慢從楊南泰和楊恆的身上掃過,見到重傷垂危的秦鶴仙面色登時一變。

司馬陽見楊北楚現身,頓時有了底氣,垂手道:「師傅,他們……」

楊北楚恍若未聞,欣長飄逸的身影閃了閃,已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