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部曲 第三集 橫行千里 第二章 護身符

明燈大師將衣物放在一塊平整的方石上,悠悠道:「難得你肯告訴我。其實那天你和霜兒在太素閣外鬧翻的事,早已在滅照宮傳開。和尚我心裡還在犯嘀咕,你這幾日不見人影,是不是去找她了?」

楊恆臉上一熱道:「沒有,我不過是陪石老爺子看了次日落,然後獨自在峰頂待了幾天。大師……你當年為何會離開石姑娘的娘親?」

明燈大師望著湖水沉默須臾,反問道:「那你又是什麼原因?」

楊恆苦笑道:「我親耳聽見她當面答應了厲青原的求婚。只是當時她並未察覺到我就在一旁。說起來我那天做得也有點兒過火,畢竟半年多音訊全無,誰都當我凶多吉少,我不該怪她。」

明燈大師皺眉道:「你果真聽到她親口答應了厲青原的求婚?」

楊恆咬唇點頭,明燈大師悵悵吐了口氣,道:「那一年大雪紛飛,我從西域替朋友辦完事情迴轉,不料在半路上撞見了五個仇家,結果拼得兩敗俱傷。他們五個固然命喪黃泉,可我也身受重傷奄奄一息。迷迷糊糊之間,又被人從背後擊了一掌,頓時人事不省。」

他的聲音漸轉苦澀,接著道:「等我醒來時,已經躺在了一座山洞裡,身上的傷口被清洗乾淨敷上了藥膏,並且包紮妥當。我死裡逃生,心下又是欣喜又是訝異,不曉得到底是誰救了自己?」

楊恆忽然發現,明燈大師臉上的表情變得異常奇怪,不知是驚懼,是憤怒,抑或是感傷?他不禁關切問道:「大師……」

明燈大師擺擺手,定了定神道:「貧僧沒事——我們說到哪兒了?嗯,我醒來時發覺自己被人救了,可洞里空蕩蕩看不到一個人。突然我感覺一股劇痛從身下傳來,伸手一摸,你猜怎麼了?」

楊恆搖搖頭,明燈大師慘然一笑,低聲道:「空了……」

楊恆「啊」地失聲驚呼,手腳一時冰涼,獃獃地看著明燈大師。

明燈大師摸了摸下頜的鬍鬚,澀聲道:「這是後來粘上去的,當時卻沒想到這些,只感到天塌地陷,恨不能抹脖子。我搜腸刮肚,無論如何也想不出與誰結下這般仇怨,以至於要用如此陰損的手段。我在洞里住了五天,傷勢漸漸好轉,心情也稍稍平復,可始終沒有等到那個人出現。」

「我本打算一死了之,總也好過作個……怪物。可終究放不下霜兒母女,到底還是放棄了自盡的念頭。」明燈大師繼續道:「但我又有何顏面再面對她們?更不敢將這奇恥大辱說出來。最終,我選擇了離家出走,四處找尋那個害我一生的仇人。然而任我如何查訪,都尋找不到一絲端倪。我沒有見過那人的模樣,甚至不曉得打我一掌,救我一命,害我一生的,是不是同一個人?」

楊恆默然,這才醒悟到為什麼明燈大師寧可遭受石頌霜的誤解仇恨,甚而被親生女兒在胸口上插一刀,卻始終不作任何辯解。因為他曾經經受的痛苦與羞辱實已超出所有人的想像。

明燈大師緩緩道:「當年霜兒親眼看到我拋妻棄女,絕情而去;也親耳聽到她的娘親如何苦苦挽留,我卻置若罔聞。因此恨我入骨,又哪裡曉得其中隱情?哪裡曉得貧僧心頭之痛實不下於被人千刀萬剮?真源,有時候眼睛會騙人,耳朵也一樣。」

楊恆心神劇震,久久說不出話來,翻來覆去地想道:「莫非我誤會了頌霜?可、可她分明說『好』!難不成這裡頭會另有隱情?」再回想太素閣前的一幕,石頌霜的言行舉止亦不似另有新歡的模樣,自己當時妒火攻心,一意往壞處想,全然沒有留意其他。登時腦海里嗡嗡亂成一團。

兩人一在水中,一在湖畔,各有所思陷入了冗長的靜默里。過了許久,還是明燈大師先回過神來道:「上岸穿衣吧,你想泡到天黑么?」

楊恆如夢初醒,沉聲道:「大師,您和我爹爹一樣,都是頂天立地的大丈夫!」

明燈大師的眸中閃過一絲感動,卻自嘲地輕笑道:「臭小子,少來哄我,誰人真能頂天立地?!」話音未落,他唇角的笑容已然僵硬,雙目炯然放光死死盯著楊恆胸口戴著的護身符上道:「真源,這是……」

楊恆愣了愣,在岸邊流轉真氣將身上水珠蒸干,回答道:「是小夜送我的護身符。」

「小夜?」明燈大師身軀一震,迫不及待道:「你能讓我仔細看看么?」

楊恆雖覺得奇怪,但也不好意思拒絕,便摘下護身符遞過去。

明燈大師接過來顛來倒去地打量不停,面頰肌肉不自覺地微微抽搐,喃喃自語道:「怎麼會……」

「什麼?」楊恆不由越發疑惑,望著明燈大師道:「大師,你怎麼了?」

明燈大師穩穩心神,獃獃地說道:「這是我的傳家之物,當年作為文定之禮送給了霜兒的娘親……」

楊恆吃驚道:「如此說來,小夜有可能是您的——親生女兒?」

明燈大師唏噓道:「我不知道,不確定……她、她在我身邊朝夕相處了整整七年,我……真沒想到——」

楊恆三下五除二將衣衫穿好,風也似地奔向竹廬,呼喊道:「小夜、小夜——」

小夜正陪楊南泰說話,不知外面發生了什麼事,忙應道:「阿恆!」

楊恆衝到她的面前,話到嘴邊驀地緊張道:「如果我們搞錯了,她不是明燈大師的女兒,又該如何是好?」

小夜瞧著欲言又止的楊恆,噗哧一笑道:「你怎麼啦,一驚一乍的。」

楊恆摸摸腦袋,問道:「你送給我的那道護身符是從哪兒來的?」

小夜一怔道:「你為何突然問這個?」看了眼楊恆身後手捧著護身符的明燈大師,玉頰微紅道:「聽端木爺爺說過,它一直就戴在我的脖子上,應該是爹娘留給我的信物。」

「小夜!」明燈大師悲喜交集,張開雙臂一把將她摟入懷中,呼喚道:「好孩子,好孩子,佛祖垂憐,教我終於找見了你!」

小夜不知所措,閃動著一雙明亮的大眼睛望向楊恆,尚不明白明燈大師為何失態。

楊恆看著小夜百感交集,微笑道:「你送我的護身符,原是大師的家傳之物。」

「啊?」小夜一呆,過了片刻她像是醒了過來,「哇」地一聲哭倒在明燈大師的懷中道:「大師,阿恆說的是真的?」

明燈大師的心緒激動難以言語,潸然淚落道:「是真的。苦了你,孩子!」

楊恆默默注視,心道:「我曾答應小夜,要幫她找尋親生父母;也承諾過石姑娘,要替她尋回失散的小妹。沒想到踏破鐵鞋無覓處,世上竟有這般湊巧的事!總算,一樁心愿了卻。相信不久之後,石姑娘、小夜和大師便能父女團聚,盡釋前嫌了吧。」

忽然肩膀一暖,被只大手有力按住。楊恆眨了眨發酸的眼睛,轉過頭來就見楊南泰默默無語地站在了自己的身後。兩人相視良久,一切盡在不言中。

過了會兒,楊恆輕撫小夜的香肩道:「別哭了,這是大喜的事兒。我去買些酒菜回來,咱們好好慶賀一番。」話說完又是一傻,醒悟到此地不比中原,哪裡來的酒肆飯館?要想買東西,只怕要御劍飛上幾千里才成。

正這時侯遠遠聽到鷓鴣天的嗓門道:「哈哈,小楊恆,你終於回來了!」

楊恆聞聲望去,只見湖那邊來人一大群人。先是鷓鴣天、尹自奇、馬羆勁、赫連兄弟這些老熟人,後頭還有好幾個面孔陌生叫不上名字的滅照宮豪雄,手裡要麼拎酒要麼提盒,敢情缺什麼就來什麼。

尹自奇的頭髮在數日前的大戰中被任長峽削斷,自覺不雅便戴了頂氈帽。瞧著明燈大師和小夜的模樣,有些迷惑道:「你們這是唱的哪齣戲?」

小夜急忙拭去眼角淚珠,紅著臉躲到了明燈大師背後。明燈大師心道:「他們多半是來找楊南泰敘舊的,我在此多有不便。」

不防鷓鴣天搶先道:「老嚴,聽說你酒量不錯,咱們今日正好比拼比拼!」

一夥兒人擁進竹廬,在桌邊擠得滿滿當當,將帶來的酒肉菜肴擺放妥當。

楊南泰站在門口看著他們幾個忙活,搖頭道:「挺好的精舍,這下成了酒館。」

鷓鴣天不以為意道:「咱們哥兒幾個早想來了,卻怕打擾你養傷,好不容易忍到今天。方才聽說小楊恆回來了,我和老尹一商量,叫上一幫老兄弟便直奔這兒。一是恭賀你們父子團圓,二來也是借你老弟的一方寶地熱鬧熱鬧。」

楊恆聽到「父子團圓」這幾個字,不由得悄然向楊南泰看去。

楊南泰黑黝黝的臉膛上沉靜逾恆,沒有透露出半分內心的變化,只淡然道:「好,我喝!」端起桌上斟滿的一碗烈酒,仰脖一飲而盡。

眾人哄然喝彩,尹自奇拿起酒碗說道:「南泰,我也得敬你三碗。那晚若不是你們父子倆神兵天降,我老尹只怕要去喝閻王爺的接風酒了。」

楊南泰來者不拒,又和尹自奇等人連幹了五六碗,兀自面不改色。

鷓鴣天哈哈一笑,朝明燈大師端起酒道:「老嚴,那日咱們各為其主,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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