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部曲 第一集 龍驚崑崙 第五章 江上

同樣是在瀑布之下,距離灰袍老僧約莫二十丈遠的另一端,一個金袍老者傲然佇立。他與灰袍老僧如同兩個互不相容的極致,神色飛揚跋扈,充滿不可一世的狂傲,眼神深沉懾人,正負手觀望著瀑布上的題字。

忽然,他縱聲大笑道:「千人敵,萬人敵,莫如心中無敵——空照,你可是在譏諷老夫心有所欲,終不能無敵於世?」

灰袍老僧瘦小的身軀在金袍老者龐大的氣勢催壓下,深如汪洋波瀾不驚,平和的聲音竟似雷霆般的瀑布轟鳴也不能掩蓋,清晰地傳入楊恆和小夜的耳朵里,說道:「雄圖是空,名利是空,無敵於世也是空。千古風流譬如朝露,轉瞬即去。你所爭到的,也是你即將失去的。」

金袍老者不以為然道:「你這些陳詞濫調還是免了罷。老和尚,你萬里迢迢跑來東崑崙,亦不能空手而歸。老夫也有四句話送給你!」說罷左手迸指「嗤嗤」精光幻動,凌空書寫起來。

他的指尖微微轉動間,身邊水浪不由自主地聚攏過來,憑空凝鑄成晶瑩渾圓的一撇,跟著手腕下沉,又畫出長長的一橫,霎那裡便寫成個碩大的「我」字。

他的右袖輕輕一松,那江水凝成的大字如生雙翅霍然飄起,映入上方的瀑布,剛好與灰袍老僧所書的「千」字遙遙相對,字體銀鉤鐵畫崢嶸畢露,宛若石鼓文般傲然兀立,一樣的久久不散。

緊接著金袍老者一氣呵成,又寫下十八個字,較之灰袍老僧尚多出三字,合在一處正是:「我命在我,天地無屬;大道圓通,千萬人吾往矣!」端的酣暢淋漓意興飛揚,自有一股捨我其誰的霸道豪情。

小夜修為雖遠及不上瀑布下的兩人,可自幼耳聞目染眼力無差,也看出來這金袍老者以指力鑄水為字凝於瀑面,難度較之灰袍老僧尤高出半籌,顯是有意逞強爭勝而為之,小聲問道:「阿恆,他是誰?」

楊恆的視線凝鑄在那十八個大字上,一字字道:「滅照宮主楊惟儼。」

小夜一聲輕呼,急忙捂住櫻桃小嘴。楊恆搖頭道:「沒關係,咱們站得這麼近,原本就瞞不過他和空照大師的耳目。」

其實以他目下的修為,假如存心潛行匿蹤,在十丈之外又有江水冰崖遮擋,縱令楊惟儼和空照大師也絕難發現。只是小夜功力甚淺,無論如何也是藏不住的。

就聽空照大師說道:「善哉,善哉——楊老宮主豪情壯志不減當年。奈何時下八面來風,殺氣沖霄。戰端一起,不免生靈塗炭,多有死難。空也罷,通也罷,終究是一場殺孽在前,誰能獨善其身?」

楊惟儼搖頭道:「老和尚,你慈悲為懷普度眾生,雖道不同不相為謀,可在這一點上老夫對你亦不得不欽佩三分。可惜啊,世上只有一個空照,卻有無數宵小。你一人的法力再是神通,誓願再是寬廣,又能渡得幾人?回上方圓去罷,這滔滔濁世原本就不是你該涉足的地方。」

空照大師端坐欠身道:「楊老宮主盛讚,老衲愧不敢當。千人要渡,一人也要渡。佛祖即能捨身飼鷹,老衲何德何能,卻舍不下這身臭皮囊?」

楊惟儼哈哈一笑道:「你要渡我,我還想打上靈山,先渡了你們的佛祖!」大袖一拂道:「回罷!」也不見風起雲動,瀑布上的「我命在我」四個大字呼地飄移,如同四箭齊發往空照大師題在瀑上的偈語撞去。

空照大師低聲誦道:「阿彌陀佛——」懷抱禪杖右手豎在胸前,掌心朝里正對瀑布。那「千千為敵」四字憑空抹去,竟是不欲與楊惟儼正面交鋒。

彈指之間,後面三排的字體亦陸續隱沒。只見「我命在我」不斷鼓脹擴展,鋒芒畢露如同金戈鐵馬氣吞萬里,向著空照大師頭頂壓到。

空照大師欲再退讓亦是不得,無奈一笑道:「楊老宮主是非要老衲出手不可了。」立於胸前的右掌往上一提,指勢變幻虛點率先攻到的那個「我」字。水紋一陣波動,「我」字扭曲變形,慢慢化作了「以」字。

隨後像變魔術一樣,後頭的「命」、「在」、「我」三字亦被空照大師以無上佛功不著痕迹地轉化過來,聯成一句「以戒降心」,懸於頭頂緩緩盤旋。

楊惟儼面色不動,低哼道:「我再送你四個字變變!」跨上一步,袖風飄蕩,第二行的「天地無屬」呼嘯電掠,字體遽然凝縮,猶若楔子般射向空照大師。

空照大師左手佛缽往四字上一照,煥發出柔和祥光,令得漫天殺氣陡然消弭。右掌如拍如拂,又將四字變為「守意正定」,首尾相接送到「以戒降心」的下方。

楊惟儼凝袖不動,贊道:「老和尚,你的『三無漏學禪功』已臻大成,何苦再管世間之事?回返峨眉潛心參悟,早得圓滿不好么?」

空照大師垂目答道:「崑崙亦峨眉,峨眉亦崑崙。單得心無礙,何處不靈山?」

楊惟儼縱聲長笑道:「好,老夫倒要瞧瞧你如何能把崑崙變作峨眉?」右掌從袖口中亮出,平步青雲穿越激流,又迫近三丈,掌風熾烈紅霧萌動,「大道圓通」字字千鈞,緩緩壓來。

遠處的小夜直看得驚心動魄,手心滲汗,緊張道:「阿恆,大師不會有事吧?」

楊恆「嗯」了一聲,目光須臾不離地凝望著迫向空照大師的字體,心頭波瀾激蕩,全忘了身外之事,完全沉浸在兩大當世絕頂高手的對決之中。

所謂外行看熱鬧,內行看門道。此時此刻在楊恆的眼裡,「大道圓通」與其說是四個字,更莫如說是四式渾然天成無懈可擊的掌法。每一筆,乃至每一滴水珠,都蘊藏著難以言喻的千變萬化,即可拆分開來自成一體,又能連成一氣水乳交融,縱令他對楊惟儼恨之入骨,亦不得不心生佩服道:「原來這老魔是真有功夫。」

念頭轉動間空照大師的身軀從礁石上立起,右手禪杖探出,在「大」字的中心一點,「唰唰唰」如鬼斧神工般點按揮舞起來,或正或斜或疾或徐,無不匠心獨具妙到巔毫。

楊恆心旌搖蕩,忘情喝彩道:「妙!」右手食指點出,禁不住臨摹起來。霎那裡點點滴滴的仙道妙悟,盡上心頭,只覺得這須臾所得,遠勝於十年苦修。

但見那「大」字的一橫兩端神奇地伸長下垂,頃刻化作「內」字。其中卷挾的凌厲氣勢亦隨之消融,變得中正柔和,再無絲毫霸氣。

空照大師手中禪杖不停,又點向「道」字。這回卻是以簡馭繁,眨眼工夫將它改作「學」字。連小夜也看出來,筆畫越少的字反而越難應對,正暗合了返璞歸真,大拙不工的仙道至理。

耳聽空照大師一聲低喝道:「咄!」又有四字被送上頭頂,聯成「內學止觀」。

楊惟儼不為所動,雙掌驅動最後一排的六個大字,喝道:「這次多兩個字,我看你如何化得?」龍行虎步大馬金刀,渾身散發出沛然神光,連那六個字也一併變得精光熠熠,氣貫長虹,如一道巨浪湧來。

「這是劍招了!」楊恆眼睛發亮,喃喃自語道:「假使這一劍是沖著我來的,我該如何拆解?」腦海里浮光掠影般閃過萬里雲天身法、周天十三式、浮雲掃堂腿乃至北斗七掌,諸般佛道魔曠古奇學,竟覺得不管怎樣都難逃折戟沉沙之局,額頭不自禁冒出冷汗,心道:「或許只能以天若有情訣和他拼個玉石俱焚了!但……面對如此大敵,我還有機會發動天若有情訣么?」

又聽一聲禪唱飄入耳際,空照大師灰色的僧袍脹如圓球,佛缽不見蹤影,雙手執杖橫於胸前,滿面肅穆慈悲之色,瘦小的體內佛光冉冉籠罩身周。

那六字劍式嗡嗡顫鳴,仿似遇到極強阻力,在半空中徘徊不前,冒起騰騰水汽。

楊惟儼口發低嘯,掌上光華大盛,步罡踏斗緩緩逼近。空中的六個大字如有神助,綻放出赤色水霧,一寸寸地緩慢前移。

小夜駭然發現,不知何時整座水瀑似被冰封一般停止了奔涌,好像天地間所有的一切都靜止了下來,只剩下「千萬人吾往矣」這六個閃閃放光的字體不斷變幻著奇妙姿態,如日之出,似月之沒,橫亘於虛空間。

天高雲淡,禪唱悠悠,空照大師的袍袖就像被注入了莫大靈性,在風中獵獵飄揚,幻化成千姿百態的手形,如擁如抱氣機遙指劍式。

杖的靜,袖的動,在他的身上達到了完美無瑕的融合,令人鬥志消融,由衷生出頂禮膜拜之心。

「啵——」一記幾不可察覺的脆響,「千」字的中央緩緩有水汽往右下方流淌,宛若滑過佳人玉頰的一抹淚痕,凄美驚艷。

「是無字么?」小夜低低問道,竟沒有察覺自己的手早已緊緊地抓在楊恆胳膊上。

楊恆點點頭道:「以戒降心,守意正定;內學止觀,無忘正智——這正是三無漏學的真諦所在。大師以禪法入道,已得其中三昧。」

說話時他的眼睛仍舊一眨不眨地關注在空照大師的雲岩大袍袖上,心與神合感悟意境之妙,禪功之奇,方知昔日於雲岩宗絕學的參悟,不過皮毛。譬如買櫝還珠,若不能與佛法相融,即使再苦修三百年的拈花指與浮雲掃堂腿,亦僅得其形而已。

正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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