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部曲 第六集 人間正道 第七章 玄沙塔

楊恆辭別眾小,與明月神尼經由雷洞坪又往前行了十餘里,前方山坳里現出一大片松林,蒼翠挺拔蔥鬱欲滴,風一吹過猶如驚濤起伏沙沙作響,直延伸到一座山坡上,佔地足足不下數萬畝。

楊恆以前也曾來這附近遊玩過,但明月神尼早有提醒,那萬畝松海乃雲岩宗禁地之一,故而從未進去瞧過。

他直到這時才曉得,敢情雲岩宗諱莫如深的玄沙佛塔就藏隱在這片松林之中。

兩人沿著小徑步入林內,四周靜謐清幽,偶爾有一兩聲鳥鳴啾啾。

事已至此楊恆也不再多想,索性學著鳥鳴去引逗樹梢上停著的一羽黃雀。

明月神尼瞧著他興緻勃勃地逗弄小鳥,心裡苦笑道:「這孩子多半不明白一旦進到玄沙佛塔中對他意味著什麼,還有心思在這兒嬉耍。」

教導楊恆八年,她終究還是不了解楊恆的性情。

這少年自幼飽受苦難,多年來又幾經生死悲歡,心智之成熟深沉,遠非任何同齡人可比。

眼下不是楊恆沒有意識到自己的境遇有多糟,而是早已把整件事情想透想穿,才會有如此輕鬆自如的表現。

如果換作另外一個人遇到同樣的事情,或哭或鬧,心中卻十有八九不知所措了。

行到林深處,明月神尼說道:「這片松海看似平常安靜,實則暗藏有本門一座極厲害的佛門法陣,每日都有高手坐鎮守值,便是被同道譽為『雲岩十八羅漢』的那十八位本門翹楚了。」

「老尼姑是在提醒我別打逃跑的主意了。」楊恆肚裡暗笑道:「她怎麼老當我是個無知小兒?也不想想盡淘岩豈是白待的,櫻花台也不是白闖的。」

就聽明月神尼兀自苦口婆心道:「至於玄沙佛塔中,更是禁制重重。不僅有本門一些犯了過錯的弟子在裡頭面壁悔罪,還有些窮凶極惡的魔頭也被幽禁在裡面。

「真源,你聰明任性,也散漫慣了,可進了玄沙佛塔卻千萬別由著性子胡來。」

楊恆聽得暗怒道:「好啊,真把我當成了兇犯了!」

但他也聽出老尼姑出於善意,似乎在對自己做最後的告誡,於是忍住氣沒出聲頂撞,任由得她說去,腳下卻是走得快了。

就這麼兩人一前一後,忽而快忽而慢地走著,突然前方的林木掩映下出現一塊凹地,深陷下去逾有六丈,當中一座黑色的九層佛塔巍峨聳立,從凹地里探出塔尖,剛好與松樹齊平。

這佛塔竟似以細沙砌成,通體閃爍著隱隱金光,塔外豎有一塊石碑上寫「玄沙佛塔」四字。

四名黃衣僧人盤膝坐在佛塔周圍的四株古松下,宛若老僧入定動也不動。明月神尼終於停止了叮囑,更停下腳步,凝視松下僧人半晌,緩緩上前合十一禮道:「真曹師侄,貧尼來送真源入洞修行。」

真曹睜開雙目,起身還禮道:「昨日弟子已得明水大師吩咐,正在等候師太到來。」

當下明月神尼再無多言,便由真曹引領楊恆進到玄沙佛塔里。

塔底是座偌大的佛堂,當中供奉著一尊將近丈許高的釋迦摩尼金像,香霧繚繞紅燭高燒,空無一人。

四周的沙壁上鐫刻著若干幅巨型浮雕,畫的都是佛經里的故事,楊恆打量了兩眼,心道:「敢情連這塔里都是用玄沙凝鑄而成的,古人說聚沙可成塔,誠不我欺。不過這玄沙看上去就有點兒古怪,和普通沙石大大的不同。」

果然,微一凝念間他便感覺到塔內充盈著一團柔和奇異的靈氣,無形無色寧靜如水,讓人的心神在不知不覺中漸漸舒緩安定下來。

楊恆跟在真曹和明月神尼的身後,走上玄沙鑄成的樓梯,回頭往塔門外站著的那八名雙手合十的黃衣僧人張望了一眼,暗道:「要一起進來看看么?」

上了二樓就見兩側各有一間靜室,連門也是玄沙做的,當中分作著六名黃衣僧人,隱隱形成合圍之勢,監視著樓梯口的動靜。

再往上走情形也差不多,卻見每層看守的僧人越來越少,鬍鬚越來越白,可知越往上層關押的人越是重要。

楊恆不由生出一絲好奇道:「他們總不會讓我住進最頂層塔里吧?」

正這時前頭的真曹在第八層上站定,回頭說道:「師太,便是這裡了。」

楊恆放眼瞧去,靠著窗口的地方有兩名活了不知多少年歲的老僧盤膝打坐,對進來的三人完全不看不聞不問。

二僧的眼睛微微闔起露出一絲縫隙,卻隱隱有深邃的精光溢出,一望即知乃是高手中的高手。

真曹轉向左側的一道沙門,手在門上一幅佛印上輕輕按住,口中念念有詞掌心亮起一團淡金色的光華,隨即像清泉般注入佛印,順著沙門上一條條凹陷的圖紋擴展開去。

須臾之後門上「嗡」地輕輕一響朝里打開。

楊恆站在門外往室內打量,只見三丈長兩丈寬的空間一塵不染、空空蕩蕩,兩頭有拐角向里延伸,與對面的一間靜室相接,卻被沙壁封堵起來,形成了一個「凹」字形。

地上擺放了一個蒲團和幾卷經書,一束狹窄的光射到沙門上,卻是從正對面一個比洗腳盆也大不了多少的小窗外透入。

明月神尼也在往裡觀瞧,似乎是要仔細了解楊恆今後居住的地方,面容上卻不覺露出一縷傷感之色,低聲道:「真源,你還需要什麼,趁貧尼還在這裡,只管都說出來。只要不違規矩,我明日便託人替你送來。」

楊恆卻從明月神尼的話語里聽出了更多一層的意思道:「原來這地方連老尼姑也不能隨便進來。」

想到自己日後就要在這三丈長兩丈寬的地方與世隔絕、「靜心思過」,心裡頭又是憤懣又是氣苦,搖頭道:「不用,正好赤條條來去無牽掛。」

明月神尼聽楊恆語氣平淡,卻掩飾不住心中憤怒與譏誚之意,心中越加難受,自知無力更改宗主和眾多長老的決定,不由得幽幽長嘆,低聲道:「是我沒有盡到師道,對不起你和明曇師妹。」

楊恆素來聽到的都是老尼姑對自己的訓斥數落,耳朵里也磨出繭子了,忽聞她這般出自肺腑地自責,一呆之下想起自己平日里做事全然不顧老尼姑的感受,倒生出難為情來,輕笑道:「師父是個好師父,卻是我這個弟子不肖,娘親將我託付給你,並沒有錯。」

明月神尼身軀一顫,眼神複雜難名地望向楊恆,眸中竟隱有淚光。

只是楊恆沒瞧見,他已大步走進靜室,說道:「關門吧!」

「真源——」

明月神尼嘴唇動了動,可實在不知道還能對他說些什麼?

「呼——」地微風拂過,沙門徐徐關閉,將楊恆的身影阻隔在了門後。終於,她的淚水禁不住奪眶而出,修行了那麼多年的禪心在這一刻決堤。

※※※

聽到門關上的聲音,楊恆也是心裡一酸險些掉下淚來,卻趕忙一甩頭好讓自己的心平復下來,無意中目光掃過靜室里的沙壁,如同底層的情景一般,上面也鐫刻著七八幅浮雕,連頭頂和腳下都各有一幅巨型的佛經故事畫卷。

他搖了搖頭道:「這些和尚真夠無聊,牢房裡還雕這麼多畫,也不嫌麻煩。」忽地心頭一動又道:「如果不是無聊呢?該不會是在這浮雕里隱藏了極厲害的佛門禁制,以防被關押主人越獄。」

他想到這裡便走到沙壁前,伸手輕輕撫摸過一幅浮雕,觸手但覺一片溫潤,隱隱有股充沛靈動的氣息透出,果真是大有名堂。

楊恆放下手,不禁悲從中來,苦笑道:「難道我真成了關在籠子里的鳥?」

他回過頭,見左側的拐角盡頭擺放著一隻便桶,後面的牆上倒沒雕畫,想來這牆與隔壁的靜室相鄰,縱然打通了也逃不出去,便無需再耗費這番工夫了。

他出神半晌,走到窗口前朝外眺望,十餘丈外的地方是一圈嶙峋峭壁,再往上丈許便能看到萬畝松海。塔下青松前靜坐的那些黃衣僧人在視線里已變得極小,更不消說塔門前的那方石碑。

他望著窗口,隱約見到表面有淡淡的金光流動,好似層薄冰般覆著,心下思忖道:「這窗子必定也設有禁制,不怕人鑽了出去。」

楊恆拿手往前一探,碰觸那團淡金色的光流上,猛生出股強大彈力,將他整個人都震得往後連退十餘步才堪堪站住,右臂已然一片麻木無覺。

鏗的一聲沙門上的一扇小窗打開,卻不見人影,只聽有個老僧的聲音道:「窗口設有『無念照光』,不可隨意觸摸以免傷及自身。」話音一落,那小窗重新關上。

楊恆吐了口濁氣,運功疏通淤塞的右臂經脈,好一陣子才緩過勁來,也徹底斷了從窗口溜出去的念頭。

他坐回蒲團,掃了眼地上的經書,壓根提不起興趣去翻上一翻,突然想起一事道:「壞了,不知我要在這鬼地方關多久,好像明華大師和老尼姑都沒說起過這事……」

一念至此他情不自禁地打了個寒戰,隱約升起一縷恐懼之意道:「他們隻字不提要把我關多久。難道想讓我在這裡頭住一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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