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部曲 第三集 心中有石 第八章 法杖

明月升天,楊恆覺醒。

一條小溪澗從後方的山崖縫隙里流淌出來,蜿蜒曲折向西而去。

楊恆坐起身,胸口隱隱作痛,整條右臂像是被鋸掉了一樣經脈滯澀,麻木難當。

石頌霜在他對面盤膝入定,頭頂蒸騰出絲絲縷縷的白色光霧,在月光沐浴下猶如一尊聖潔的玉觀音。

似乎察覺到楊恆的蘇醒,她收功睜目,說道:「我給你服了三顆靈丹,傷勢已經無礙,但右臂經脈還需你自行打通。」

楊恆點點頭,問道:「你的傷勢如何?」

石頌霜道:「明華大師手下留情,我傷得比你輕多了。不過,你沒有聽從我的警告,還是將我的真實身份泄露給了他。」

楊恆狡黠微笑,說道:「我可是老老實實依照你的吩咐做的。」

「哦?」石頌霜眉宇輕揚,說道:「我何時准許過你說出來?」

楊恆振振有辭道:「姑娘不是對明華大師說:『你若能殺得了我,再讓楊恆告訴你吧!』當時情況便是如此,在下自然也就毫不猶豫按照姑娘話中的意思行事了。」

石頌霜凝望楊恆須臾,低哼道:「強詞奪理,欲蓋彌彰。」

楊恆笑了笑,說道:「嚴姑娘,我有一事不解。你為何要冒充煙波叟的外甥女,出面為蘇醒羽效力?」

石頌霜面色轉冷,回答道:「這不是你該問的事情。」

楊恆大感沒趣,微怒道:「我為什麼不能問,你那天差點要了我師父的命!」

石頌霜霍然起身,生硬道:「既然你對此事耿耿於懷,適才何必救我?讓我死在明華大師的大袍袖下,不正報了師仇?」

楊恆也跟著站起,寸步不讓道:「莫非我好心救你,還要落得一身埋怨?」

石頌霜冷冷道:「我有求你救么?至不濟也就是和明華大師同歸於盡罷了。」

楊恆氣急,對石頌霜將將生出的些許好感和同情蕩然無存,直感到這少女喜怒無常,不可理喻,當下轉身就走。

石頌霜清喝道:「楊恆,你就想這麼走了?」

楊恆腳步不停,氣道:「我留此作甚?」

石頌霜道:「你傷勢未愈,若強行跋涉,勢必會加重內傷。」

楊恆嘿然道:「承蒙關心,在下敬謝不敏。我的死活,也不需你來過問。」

忽地人影一閃,石頌霜攔住去路,說道:「你是個男人,恁的小肚雞腸。」

楊恆最受不得別人譏笑自己,劍眉立起怒聲道:「婦人之見!」

石頌霜臉色一變,可看著楊恆一副豁出去的樣子又按住怒火,嬌哼道:「找打!」縴手輕揚,一團黃澄澄的物事向他打到。

楊恆右臂行動不便,只好側身探出左手,一把將石頌霜擲來的暗器抓在手中,熱乎乎香噴噴,卻是個烤熟的地瓜。

楊恆愕然望向石頌霜,但見她緊繃著俏臉道:「就算剛才誤傷你的補償,別以為我是在向你服軟。」儘管冷冰冰的語氣依舊,可任誰都能聽出她話里隱藏的委婉歉意,只是不肯直截了當地講明而已。

楊恆余怒未消道:「免了,我自作多情,被人打死也活該。」

石頌霜竟是「噗嗤」一笑,猶如寒霜解凍大地回春,端的明艷不可方物,說道:「還不承認自己是小心眼兒。人家隨口一句氣話,你卻念念不忘。」

楊恆徹底被這喜怒無常的少女折騰得沒了脾氣,暗暗道:「怪不得明燈大師說『女人心,海底針』,委實半點不假。」

石頌霜說道:「愣著幹嘛,涼了就不好吃了。」

楊恆一言不發,把烤地瓜一掰兩半,把稍大的半段拋給了石頌霜。

石頌霜卻道:「你為何把烤焦的一半分給了我?」不由分說便把地瓜給換了過來。

楊恆一怔,手裡拿著的半個地瓜金黃香嫩,並無焦糊之狀。她這麼說,自是要把稍大的那一半留給自己。

石頌霜就地屈膝坐下,蘭花玉指剝開地瓜皮,輕輕咬了口。

早在三四年前,她即已進入辟穀境界,等閑數月粒米不進,單憑吸食日月天地菁華之氣,亦絕不會感到飢餓。只是她已摸透楊恆性子,曉得自己若不吃上兩口,這少年寧可餓死,也不會去動那半個地瓜。

果然,楊恆不聲不響地在她身旁盤腿一坐,三口兩口就把地瓜吃完。

石頌霜將手中的地瓜遞到他面前道:「我吃不下,若不嫌臟,這一小半也歸你了。」

楊恆搖搖頭,看了石頌霜一眼,伸手接過。

石頌霜瞧著他狼吞虎咽地吃完,唇角露出一絲笑容,道:「不罵我了?」

「吃人嘴軟,拿人手短。」楊恆抹抹嘴,已體會到石頌霜善解人意的良苦用心,縱有天大火氣也發作不出,說道:「連吃了你做的兩頓美味,也不枉來過煙波齋。」

石頌霜不以為意道:「這算美味么,不過是些簡單粗陋的燒烤罷了。」

楊恆搖搖頭,若有所思道:「你不知道,我已很久沒有吃得像今晚這樣香甜。這種感覺,只有以前在家時才有過。那時母親做的,也都是些尋常的粗茶淡飯,我大口大口地吃著,她便在一旁笑吟吟地望著,不停往我和爹爹的碗里夾菜……」

他的眼眸里情不自禁地閃爍起溫馨的光芒,喃喃回憶道:「有時候我會淘氣,母親便罰我不準吃飯,還故意燒些我最愛吃的小菜,端到桌上。我眼巴巴的瞅著,拚命往肚裡咽口水,直等到半夜裡他們都睡著了,才偷偷溜進廚房吃個痛快。」

石頌霜靜靜聽著,沒有打斷。楊恆完全融入在對昔日的美好追憶中,接著說道:「第二天早上,母親看到桌上的空碗,便問是誰吃的。每回都是爹爹替我認下,她便不再追究。

「當時我還以為自己的小伎倆騙過了她,不免竊竊得意。可長大以後才曉得,母親是何等人物,我毛手毛腳溜進廚房的動靜豈能瞞過她?她故意不揭破,也是心疼我餓肚子,才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石頌霜發現,不知何時楊恆的眼睛裡有淚光在閃動。她輕輕說道:「你哭了……」

「哪有?」楊恆一省,略感尷尬地拭去眼角淚珠,無意中卻看見石頌霜的玉頰上竟也有一抹淚痕。

兩人都不再說話,默默沉浸到對童年時光的回憶里。四周萬籟俱寂,彷佛有一種莫名的默契與暖流,在他們的心底里汩汩流淌。

許久許久,石頌霜幽幽打破沉寂,問道:「接下來你會去哪裡?」

楊恆搖頭道:「無所謂,反正天大地大,我哪兒不能去?」

石頌霜沉靜道:「你別自欺欺人了。目下你唯一可以去的地方就是峨眉,可你最害怕回的也正是那裡!」

楊恆受激,脫口道:「誰說我害怕回返峨眉了?」

石頌霜道:「我說的——因為你害怕面對自己救不了父親的現實,害怕自己會連累師門,更受不了周圍人的同情和憐憫。所以你寧可作個縮頭烏龜,自以為這樣就能夠逃避所有,也無需再承擔任何責任!」

楊恆的腦海里像是翻江倒海般激蕩不已,喃喃道:「你說我害怕承擔責任?」

石頌霜眼神更加冰涼鋒利,如同洞徹到他的內心,繼續道:「你敢不承認,你正在自我放逐,以為用這種方式懲罰自己,就能夠減輕痛苦,減輕愧疚。卻恰恰忘了,令尊也許此時正忍受著數倍於你的煎熬。」

楊恆雙目異光連閃,垂首思忖良久,猛一咬牙道:「好,我回峨眉!」說出這句話後,心裡竟是莫名地一陣輕鬆。

翌日天明,楊恆疏通了右臂經脈,運功醒轉,這才察覺到石頌霜業已悄然離去。

他逕自前往煙波齋,於自己的想法里,自是要看一看真禪是否還在;可隱約的,又盼望能夠再見石頌霜一面。

然而天不遂人願,他非但沒有見著石頌霜,連真禪和西門美人也已離去了。

楊恆有意向煙波叟探問石頌霜的來歷。對方卻打起了太極拳,只說石頌霜是他故交之女,前些日曾在此小住過數月而已。

楊恆悵然離開煙波齋,一路飢餐渴飲曉行夜宿,這一日午後回到峨眉山。

他先往雪竇庵拜見明月神尼,人剛到庵門之前,碰巧遇見了真彥和幾個女尼。

真彥見著楊恆先是欣喜叫道:「真源師弟,你總算回來了!」又似想到什麼,急忙將他拉到一旁悄聲道:「你要小心了,師父還在氣頭上。」

楊恆迷惑道:「她生氣,生什麼氣?」

真彥回答道:「今天一早明鏡方丈將師父和明燈大師請去金頂禪院,說你和真禪在外面闖了大禍。不僅襄助魔道妖女將雪峰派的無動真人打成重傷,還把他修鍊多年的仙器給毀了。真源,這膽子可真大!」

楊恆道:「他倒會惡人先告狀,也不怕羞。」

真彥搖頭道:「不是無動真人上山告的狀,而是明華大師在郴州遇見了他們師徒一行數人。大師見真人受傷,便問起緣由。無動真人不願說,還是他的一個門下弟子忍不住,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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