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四集 瀚海日出 第三章 夜訪

早飯後,霍去病上馬離開府宅前往皇宮當差。

侍中是內廷臣子,官位不大,事情不多,卻不受宰相節制,只負責侍駕天子,而御書房陪讀的差使就更加輕鬆。

剛剛走到府宅院牆的拐角,忽然道旁的一株大樹後有個低低的聲音道:「恩公!」

霍去病一怔,朝聲音發出的方向看去。

自打離開定襄,儘管短短數月,他已結下不少仇怨,可是會開口稱自己「恩公」的,卻絕無僅有。

樹下露出半張被斗笠遮擋的臉龐,居然是在霸上曾與他有過一面之緣的雷被。

霍去病坐在馬上問道:「是你,有什麼事么?」

雷被小心地環顧四周,再三確認左右無人後,才說道:「恩公,有人要暗中對付你們!」

霍去病冷靜地打量雷被須臾,似乎是在判斷此話的真實性,然後躍下坐騎走上前道:「是什麼人,你怎麼知道的?」

雷被回答道:「昨晚我和幾個御林營的朋友在扶風樓喝酒,話題扯到了恩公的頭上。有個朋友喝多了,脫口就說:『霍去病得意不了幾天,李響正要找他麻煩。』

「我旁敲側擊問他,恰好另外兩位朋友也十分好奇,一起幫腔套問,總算弄明白事情的來龍去脈。

「聽說您在壽春時殺了李校尉的四名心腹手下,又傷了他的一位師兄。其中有三個是追隨李廣將軍多年的得力家將,和李響等人交情莫逆。」

雷被一邊說著,一邊朝路上張望:「李響咽不下這口氣,回到長安城後便四處聯絡昔日道上的兄弟,準備今晚偷襲恩公府上,給您一點教訓。正巧我那位朋友認識的一位兄弟也在被邀之列,才隱約獲悉了一些內情。」

霍去病神色平靜,又聽雷被語速極快地說道:「我原本打算儘快通知恩公,好早做準備。可一來不曉得您的住處,二來昨晚入宮值守無法分身,只好等到今早悄悄綴在魯兄弟的身後,才尋到這裡。」

霍去病點點頭,取出一枚從李府家將身上繳獲到的木遁珠道:「多謝,這個你拿著。」

雷被認出木遁珠,急忙推辭道:「您對我有救命之恩,雷某豈能再收恩公的東西?」

霍去病將木遁珠拋給雷被道:「我出手送人的東西,從來不會收回。」轉身上馬,輕輕吆喝一聲坐騎自顧自地去了。

雷被握住木遁珠,隱到樹後注視著霍去病的背影漸漸遠去,隨即轉身消失不見。

進了御書房,劉徹已經坐在几案後批閱堆積如山的奏章和公文,頭也不抬地問道:「霍去病,你有沒有收到田玢的請帖?今晚他要在府中大擺婚宴,朝野上下的王侯公卿、名流士紳都在受邀之列。」

霍去病豁然朗笑道:「臣既非王侯公卿,也非名流士紳,顯然不在田相眼界之中。」

「衛青也不在。」劉徹意味深長的微笑道:「在我這位舅舅心目中,好像無論衛青如何戰功彪炳、地位顯赫,終究無法洗脫騎奴的身分。」

田玢與衛青將相不和,在長安城裡早已不是什麼秘密,霍去病也有耳聞。這也難怪,一位是高居文官之首的皇親,一位是身為武將翹楚的國戚,權力傾軋在所難免。

劉徹接著道:「朕倒是收到了母后的懿旨,要我今晚出席田府的婚宴。不巧早晨起床後,朕便覺得頭疼腦脹身體不適,怕是去不成了。」

霍去病望著埋首處理公文的劉徹,臉色紅潤,氣息悠長,下筆如飛,指點江山,哪裡有半點身體不適的模樣?

這擺明了是藉機發泄田玢故意冷落衛青的不滿,更有甚者,也許在這位九五之尊的內心中,早對自己的舅舅仰仗太后權勢飛揚跋扈、貪贓枉法的種種作為深懷芥蒂。

從某種角度而言,一朝天子一朝臣。

雖然田玢曾經為劉徹登基之事立下汗馬功勞,但畢竟是太后的嫡繫心腹,而衛青不僅是皇后衛子夫的親弟弟,更是劉徹親手提拔栽培的軍方第一重臣,親疏遠近無疑一目了然。

但現在不是自作聰明的時候,霍去病點到為止:「看來衛大將軍今晚並不會孤單。」

劉徹哈哈笑道:「你也別閑著,索性咱們晚上一起去衛府叨擾一頓。」

他抬起頭,目光深遠彷彿直入蒼穹:「今夜田府張燈結綵喜氣洋洋,想必熱鬧非凡。朕與你,還有衛青既然不能躬逢其盛,便只好自得其樂。」

「臣?」

霍去病愣了愣,其實今晚自己府上也絕不會冷清。

「怎麼,你有安排?」劉徹拋下筆伸了個懶腰道:「有天大的事也先放下,聽說衛青府上的大廚做菜可是一絕啊,你怎可錯過?」

霍去病不再多說,過了會兒借著如廁暫離的機會召出骷髏頭。

依照法例,骷髏頭屬於魑魅鬼怪一類,絕不能涉足皇宮大內半步。但如今他有天子親口冊封的侍衛身分,出入宮禁堂而皇之,無人敢管。

「你立刻回府將雷被密報的消息告訴奇夫人,讓她們做好準備。」霍去病低聲吩咐道:「記住,那些人要麼殺死要麼放走,不準審問。」

「為什麼?」骷髏頭詫異道:「我就不信這事李敢毫不知情。」

「笨蛋,果真查出幕後主使是李敢又能如何,只會鬧得滿城風雨不可開交。」霍去病冷笑道:「有些事情,該裝胡塗的時候,就不能太計較。」

骷髏頭不甘地道:「那就這麼算了?你是不是怕了翠華宗?」

霍去病道:「怕與不怕無關緊要,該解決的總要解決,只是現在還不到時候。」

骷髏頭想了想,又問道:「府里就那麼幾個人,能夠應付得了今晚的事情嗎?」

「不是還有你嗎?」霍去病的話頓時令骷髏頭原本就沒幾兩重的骨頭又輕了不少:「襲擊尚未發動便漏出了風聲,可見他們不過是群單憑血氣之勇的烏合之眾。這種偷襲最多只能算作一場鬧劇,幫助咱們舒筋活血而已。」

傍晚,北風呼嘯,寒意漸起,將天邊低垂的夕陽吹散,從屋頂後托起一輪明月。

衛青倚靠在湘妃竹製成的卧榻上,悠閑地讀著一卷《莊子·逍遙遊》。

身邊的小爐上紅彤彤的火舌輕輕跳躍,一壺泉水微微翻騰,隱隱冒出冉冉的白色水汽。

這時候,遠在幾條街外的丞相府前鼓樂喧天、賓客盈門,相形之下今夜的大將軍府中冷冷清清。窗外樹上,歸巢倦鳥唧唧喳喳的輕歌曼吟,更增多幾分幽靜之意。

幾乎每個人都知道,衛大將軍和武安侯田玢勢同水火。

可當事人之一的衛青倒覺得這其實是一個天大的誤會。

他和田玢之間並沒有任何深仇大恨可言,也從沒有在朝堂上發生過爭執,更談不上什麼利益杯葛。

最多,田玢有點兒看不起自己,而他也從來不喜歡和權貴們打交道。或許用「形同陌路」這四個字會更貼切些。

就像今晚的事,武安侯很清楚即使向他發出邀請,自己也會婉言謝絕。比起那種人聲鼎沸交杯換盞的喧囂場面,衛青還是更喜歡安安靜靜待在自己的書房裡,品著香茗在書卷中尋找先賢們饋贈的睿思與明悟。

甚至他由衷的感激田玢,若非全長安的權貴名流都雲集到了丞相府內,自己哪裡能夠有眼下難得的清凈閑暇?

天很冷,但衛青依舊只穿了一件單衣。這是多年的習慣,如同他始終不願意將厚重威武的盔甲套在自己的身上。因為那往往意味著又一次殺伐,又一場血腥就要到來。

水開了。衛青慵懶的將書簡放到大腿上,起身拎起銅壺專心致志沏茶。那神態彷彿是正在完成著一項極其重要的工作,而又充滿了享受的樂趣。

「衛青、衛青!」

突然,書房虛掩的門「砰」地一聲粗暴地被腳踹開。

衛青嘆口氣,無可奈何地放下銅壺。不用看也知道,明天早晨又該請木匠修理這扇可憐的門了。

能夠把衛府甚至皇宮都當作自己家,到處肆無忌憚橫衝直撞的,普天之下也只有一個人,卻偏偏還是個女子。

屋門呻吟著耷拉到一邊,一位容顏艷麗的宮裝女郎手捧花盆,風風火火地闖入書房。

「砰!」她重重將花盆擺到几案上,一把從衛青手裡奪過那杯剛剛沏好的香茶,看也不看朝窗外甩去,催促道:「快,快,我的花要死了。」

「呼——」

宮裝女郎的身前刮過一蓬清風。衛青的身影彷彿只是一晃,又坐回到自己的躺椅里,手中小心翼翼捧著從窗外救回的半杯茶水。彷彿他壓根沒有動過,更不曾跨越屋門走了一個來回。

「一杯茶有什麼打緊,要是這盆蕁草死了,我就將你這屋裡的瓶瓶罐罐統統丟進渭水!」

宮裝女郎對衛青來去無蹤的身法見怪不怪,說話的速度就像錢塘江的大潮一瀉千里,讓人幾乎沒有時間反應。

「駐顏、明目、瘦身、美膚,本公主全指望這些從青要山上移植來的蕁草了!」

衛青慢吞吞地抬眼瞥著几案上的那盆蕁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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