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七章 躲避風暴之所

接連幾天,佩林在煩惱中與圖亞桑一同向東南方前進。旅族行進的速度並不快,他們沒有需要著急的理由,從來都沒有,五顏六色的馬車要到太陽從地平線升起很高之後才會啟程。下午剛剛過了一半,如果他們認為遇到了一處合適的宿營地,他們就會停下來。狗兒們輕鬆地跑在馬車旁邊,小孩子經常也會和它們跑在一起,馬車絕不會甩下他們。佩林曾經試著向他們建議每天走得更遠一些,更快一點,他們卻只回他一陣笑聲,或是反問他一句:「啊,你要逼可憐的馬兒那麼辛苦地工作嗎?」

佩林驚訝地發現艾萊斯也變得和旅族一樣從容不迫。艾萊斯不會坐在馬車上,他更喜歡走路,有時候他會在隊伍前面大步慢跑,但他從沒建議他們離開旅族隊伍,或者是催促旅族加快速度。

這個留著大鬍子、滿身毛皮的人,在溫和的圖亞桑中間是如此與眾不同,他只要站在馬車中間,任何人都能一眼就認出他來。不僅是衣著的巨大差異,艾萊斯有種狼一般的慵懶和優雅,不斷地散發出危險的氣氛,如同火焰散發出熱量,奇異的衣著只是更加強了這種印象而已。與旅族在一起的時候,他的特徵就更加明顯。旅族則不分老少,全身都洋溢著快樂的氣息,沒有任何危險,只有快樂。他們的孩子擁有十足的活力與動感,即使是頭髮灰白的老人在走路時也都邁著一種不失尊嚴,卻又如同舞蹈般充滿韻律感的步伐。所有人彷彿都是要立刻就開始起舞的樣子,即使在他們站立時,即使在營地中極少數沒有音樂的時間裡也是如此。小提琴、長笛、洋琴、箏和鼓,在馬車周圍演奏出陣陣悅耳的旋律,無論是在宿營時還是在行進時,都是如此。快樂的歌,輕鬆的歌,逗笑的歌,哀傷的歌,即使半夜在營地中醒來,也仍然能聽到輕柔的樂音。

每輛馬車上的人都會向艾萊斯點頭微笑,每一堆營火旁的人都會向他問候致意。這一定是匠民對於外人一貫的態度——歡迎、微笑。但佩林已經了解到藏在這種友善表面下的東西——半馴化的鹿所擁有的警戒。有些事深埋在給予伊蒙村人的微笑里——匠民對自身安全的疑慮,而且經過了數天之後仍然少有消減。對於艾萊斯,這種疑慮尤其強烈,如同盛夏陽光下熱空氣的閃動。在他看不到的角落,他們會毫不掩飾地看著他,彷彿在懷疑他要做什麼。在他走過營地時,他們隨時準備起舞的步伐,也隨時準備逃跑。

對於葉之道,艾萊斯絕對比佩林更覺得不舒服。在圖亞桑身邊,他總是抿著嘴唇,那種表情不是自覺高人一等,也絕不是蔑視圖亞桑,但他顯然寧願待在別的地方,可能任何沒有圖亞桑的地方對他來說,都要比這裡更好。但如果佩林提出要離開這支馬車隊,艾萊斯都會要他稍安毋躁,等幾天再說。

「你們在遇到我之前過了一段苦日子,」當佩林第三或是第四次這麼建議時,艾萊斯說,「你們以後還會遇到很多困難,獸魔人和半人在追你們,你們還有兩儀師做朋友。」他咬了一大口靄拉的蘋果乾餡餅,一邊咧嘴笑著。即使當他笑的時候,佩林仍然覺得那雙黃眼睛讓人惶恐不安,更別提笑意極少會觸及他的眼睛。艾萊斯在林的篝火旁安頓下來,像往常一樣拒絕坐在圓木上,「用不著趕這種該死的路,急著把你們送到兩儀師手上。」

「如果隱妖找到我們呢?我們只是坐在這裡,又怎能讓它們遠離我們?三隻狼擋不住它們,旅族在這種事上也無能為力,他們甚至無法保護自己。獸魔人會殺光他們,而我們要對這樣的災難負責。不管怎樣,我們遲早要離開他們,也許早一點會比較好。」

「某個東西告訴我應該等一下,幾天就好。」

「某個東西!」

「放鬆,小子,命運到來的時候就應該接受。該逃的時候就逃,該戰鬥的時候就戰鬥,可以的時候就休息。」

「你說的是什麼,某個東西?」

「吃點餡餅吧!雖然靄拉不喜歡我,但她在我來訪時也會給我吃好東西。匠民的營地中總是有好食物可以享用。」

「那個『某個東西』是什麼?」佩林繼續問著。「如果你知道什麼事,但不告訴我們……」

艾萊斯皺起眉,盯著手中那塊餡餅,然後將它放下,撣撣兩隻手。「某個東西。」他聳聳肩,彷彿同樣不明白那是什麼。「某個東西告訴我,現在最重要的是等待,再等幾天。我並不常有這種感覺,但我早已學會信任這種感覺。它在過去救了我的命,這次與以往有些不一樣,但這很重要,這夠清楚了。你想要趕路,那就走吧!但我不走。」

這就是艾萊斯給佩林的全部解釋,無論佩林問多少次都是這樣。他就這樣悠閑度日,和林聊天,吃東西,用帽子遮住眼睛打盹,拒絕討論離開的問題。某個東西讓他留下來,某個東西告訴他這非常重要,要離開的時候他自然會知道。吃些餡餅,小子,不要自尋煩惱。吃些燉菜,放鬆。

佩林無法讓自己放鬆。到了晚上,他在彩色馬車之間踱著步,滿心憂慮。除他之外,似乎再沒有任何人為任何事擔憂,這讓他更感到心煩意亂。圖亞桑們載歌載舞,在篝火旁烹飪並享用各種食物——水果、乾果、漿果、蔬菜——圖亞桑不吃肉食。他們花時間在數不清的家務事上,彷彿這個世界上根本沒有需要煩惱的事情。孩子們四處奔跑玩耍,在馬車間捉迷藏,爬上營地周圍的大樹,歡笑著與大狗們在地上打滾。世界上根本沒有需要煩惱的事情,對任何人而言都是如此。

看著他們,佩林始終想著要離開。走吧,不要將那些獵殺者引到他們這裡。他們收容我們,善待我們,我們卻只能以危險回報他們,至少他們有理由保持心情歡快。沒有人在追殺他們,但我們……

這段時間裡,佩林很難和艾雯說上一句話。她或者是和靄拉聊天,當兩個女人以那種姿態湊在一起時,肯定是不歡迎任何男士介入的;或者是和亞藍跳舞,圖亞桑總是用長笛、小提琴和鼓演奏出從世界各地搜集來的舞曲,或者是用嘹亮的旅族三重唱伴舞。那種歌曲無論輕快還是舒緩,都很嘹亮。旅族會唱許多歌曲,其中有些歌佩林在家鄉時就知道,但旅族給這些歌取了不同的名字。「草原上的三個女孩」就被旅民稱作「跳舞的美少女」。他們還說「北方的風」應該被叫作「大雨落下」,在另一些地方這首歌被稱作「貝林的撤退」。佩林有次不小心問「匠民拿走我的鍋」這首歌被他們叫作什麼,他們全都大笑起來。他們知道這首歌,不過這首歌在旅族中的名字是「擲出羽毛」。

佩林能夠明白在匠民的歌聲中那種想跳舞的衝動。在伊蒙村,佩林頂多只是一名合格的舞手,但這些歌曲總是牽動著他的雙腳。佩林從沒跳過這麼多舞,如此盡興,而且跳得這麼好。他如同被催眠了一樣,他的心臟也在隨著鼓點的節律一同跳動。

直到和旅族共度的第二個晚上,佩林才第一次看見女人們伴著慢歌跳舞。那時篝火燒得不高,夜幕已經低垂在馬車周圍。一名鼓手敲出一段緩慢的節奏,其他鼓手也跟隨著,最後,營地里所有的鼓都敲出同樣的慢拍。一時間,營地中除了鼓聲之外不再有任何聲音。一名穿著紅裙的女孩在火光中搖曳身姿,慢慢展開她的頭巾,一串串珠子從她的頭髮上垂掛下來,腳上的鞋子被她踢到一旁。一支長笛開始吹出輕柔悠揚的樂曲,那女孩隨之翩翩起舞,她張開手臂,將頭巾在背後展開,她的臀部搖曳出波浪般的曲線,一雙秀足隨著鼓點躍動。女孩的黑眸凝視著佩林,她的微笑如同她的舞蹈一樣柔緩。她轉了一個小圈,又回頭朝佩林拋來一個微笑。

佩林費力地吞了口口水。他感覺臉上發熱,但並不是篝火烘烤的結果。又一名女孩加入了舞蹈。她們頭巾的流蘇伴隨著鼓點和臀部緩慢的搖擺而顫動著。她們在向佩林微笑,佩林只是沙啞地清了清嗓子,他害怕去看旁邊的人,他的臉像甜菜一樣紅,任何沒有在觀賞舞蹈的人都在笑他,他能肯定這一點。

他盡量裝作隨意的樣子,從原木上滑了下來,彷彿是想坐得舒服些,但他在這個過程中小心地讓視線離開了篝火和跳舞的女孩。伊蒙村可沒有這種舞蹈,即使是節日中和女孩們在綠坪上共舞也沒有這樣的感覺。現在他只希望風能更大一些,吹涼他的臉。

舞蹈的女孩又進入了他的視線,只是現在她們變成了三個人。一名女孩狡黠地向他眨眨眼,而他只是慌張地朝四下亂看。光明啊,佩林心想,我現在該做什麼?蘭德會怎麼做?他才是了解女孩的人。

跳舞的女孩輕聲笑著,她們甩起肩頭的長髮,小珠子相互碰撞,叮噹作響。佩林覺得自己的臉就要燒起來了。這時,一名年齡稍長的女子加入女孩之中,彷彿是要向她們示範該怎麼跳得更好。佩林呻吟一聲,放棄般地閉上眼睛。即使不看她們,她們仍然用笑聲逗弄著他,她們仍然在他的眼前盤旋。汗水從佩林的額頭上滲出來,他真希望冷風能更強一些。

根據林的說法,女孩們並不經常跳這個舞,成年女子就更少會這樣跳了。而根據艾萊斯的說法,正是因為佩林的面紅耳赤,所以她們在那以後的每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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