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九章 時光之輪所講述的

蘭德飛快地奔跑著,心臟劇烈地跳動。他驚惶地盯著這片包圍他的荒涼丘陵。這裡的荒涼不是因為春天的遲來,春天從沒來過這裡。冰冷的凍土在他的靴子底下碎裂,裡面連一片苔蘚都看不到。蘭德爬過一塊塊有他兩倍高的巨大礫石,黃土將它們覆蓋,彷彿上面從未碰觸過一點雨絲。血紅色的太陽如同一個腫脹的圓球,比盛夏正午的太陽更加耀眼,放射出的陽光幾乎要刺瞎他的眼睛。鉛灰色的天空中,純黑和亮銀色的雲團在劇烈地翻騰著,一直延伸到四周的地平線。但這些翻滾的雲團中卻透不出一絲微風吹過地面。而在如此強烈的陽光下,周圍卻彷彿深冬時一樣冰寒刺骨。

蘭德一邊跑,一邊回頭望向身後,但他看不見追蹤他的人。到處都只有荒涼的山丘和犬牙交錯的斷岩,許多岩石上冒起絲絲縷縷的黑煙,匯入到天空中翻滾的雲團里。雖然他看不見那些獵殺自己的東西,但能聽見背後傳來的一陣陣嗥吼,吼聲中充滿了殺戮的興奮和獲取鮮血的喜悅。是獸魔人。它們距離他愈來愈近,而他的力氣幾乎已經耗盡。

在絕望的掙扎中,蘭德爬上一座刀刃般的山脊頂端,隨後便呻吟一聲,跪倒在地上。在他面前是一片壁立千仞的懸崖,懸崖外是寬闊無際、深不見底的幽谷。煙霧覆蓋著谷底,形成一道厚重的灰色湍流,緩慢而毫無停頓地撞擊著山壁。這片灰色煙霧上不時會透出幾塊紅色的亮斑,彷彿下面突然爆發了大火,又突然熄滅。谷底傳來隱隱的雷鳴聲,閃電在灰霧中穿行,有時會一直擊入蒼空。

但讓蘭德失去所有力量、只剩絕望的並不是這道深谷。在這片狂暴的氣體中央,聳立著一座尖峰,比他在迷霧山脈見過的任何高山都更高。山峰的顏色是失去所有希望的黑,一根陰冷的岩石尖柱,一把刺入蒼穹的匕首,那是他哀凄的源頭。他從沒見過它,但他認得它。關於它的回憶像水銀般在他的腦海中流動,他想要碰觸時,卻又從他的指縫流走,向四周散去。但他知道,那些記憶是存在的。

看不見的手指碰觸了他,抓住他的手臂和雙腿,要將他朝那座山拖去。他的身體抽搐著,準備服從,他的手臂和雙腿是僵硬的。他以為自己能用手指和腳趾抓住石縫,實際上卻做不到。幽魂般的絲線纏繞在他的心上,拖著他,喚他前往那座尖峰。淚水流下他的臉頰,他癱倒在地上,感覺自己的意志如同破桶中的水般汩汩外流。再過一會兒,他就會放棄所有反抗,去到他被召喚前往的那個地方。他會服從,就像他被命令的那樣。突然間,他發現了另一種情緒:憤怒。推他,拉他,他不是要被趕進羊圈裡的羊。憤怒打成了一個堅硬的結,他緊緊抓住那個結,如同在洪水中抓住一根救命的稻草。

侍奉我,一個聲音在他沉寂的意識中響起。一個熟悉的聲音。如果他竭盡全力去聽,他應該能認出那個聲音。侍奉我,他搖著頭,想要將那個聲音趕出腦海。侍奉我!他朝黑色的山峰揮舞拳頭。

「光明撲滅你,撒丹!」

死亡的氣息突然緊裹住他。一個人影出現在他面前,漸漸清晰。那個人身上的斗篷顏色如同乾涸的血液。那張臉……蘭德不想去看那張正在俯視他的臉。他不願想到那張臉。那張臉燒灼著他的思緒,讓他痛苦不堪。一隻手向他伸過來。蘭德不在乎自己是否會跌落懸崖,只是拚命地向遠處退去。

他必須離開,遠遠地離開。他跌落下去,在空中翻滾著。他想要喊叫。為此,他用力地吸進空氣,但他完全無法呼吸。

突然間,他已經不在那片死寂的土地上,不再向下跌落。他的靴子踩著冬日的枯草,他卻覺得彷彿碰觸到了柔軟的花朵。看見零星立在周圍的喬木和灌木,他幾乎要欣喜得笑了起來。現在他所在的地方是一片有些起伏的平原。遠處立著一座孤山,它的峰頂破碎尖峭,但並不讓人感到害怕和絕望。那只是一座山,只是怪異地孤立在平原上,並不與其他任何山脈相連。

一條寬闊的河流從那座山邊流過。在河中間的一座島上矗立著一座城市——一座只應該出現在走唱人傳說中的城市。高大的城牆在溫暖的陽光下閃爍著白色和銀色的光彩。蘭德帶著放鬆和喜悅的心情向那座城市走去。曾經有人告訴過他,他在那裡能找到安全和平靜。

隨著和那座城市之間的距離縮短,他逐漸看清楚那些凌空高聳的尖塔,纖細精巧的步橋懸在半空,連接彼此。河兩岸都有寬大的拱橋連接城市所在的島嶼。即使在很遠的距離之外,蘭德也能看到橋面上精緻的石雕花紋。那些橋墩看起來是那麼細巧,蘭德甚至懷疑它們怎麼能承受住如此湍急的河流。在橋的另一端就是安全,是庇護所。

一陣寒意突然襲過他的骨髓,他的皮膚上覆蓋了一層冰冷的黏滯感,周圍的空氣變得惡臭陰寒。他沒回頭便跑了起來,要逃離那個用冰冷手指抓撓他的後背、扯拉他的衣服的追蹤者,逃離那個吞噬光明的人,那張臉……他無法回憶起那張臉,留在他腦海中的只有恐懼。他不想回憶起那張臉。他奔跑著,地面在他腳下向後退去,起伏的丘陵,平坦的原野……他像一隻發瘋的狗般想要吠叫。那座城市離他愈來愈遠。他跑得愈快,光亮的白牆就以更快的速度遠離他。庇護所愈來愈小,直到只剩下地平線遠方一個黑點。追蹤者冰冷的手抓住了他的衣領。他知道,如果那些手指碰到自己的皮膚,自己一定會瘋掉,甚至更糟,更可怕。就在可怕的結果即將到來時,他踉蹌了一下,摔跌下去……

「不——!」他尖叫著……

……跌在石板路上,他痛得哼了一聲,肺里的空氣全被擠了出去。他滿心狐疑地站起身,剛才他在遠處看到的那些宏偉大橋,現在就在他的面前。面帶微笑的人們不停地從他身邊走過。那些人穿著色彩各異的服裝,讓他恍若身處於一片盛開著各色花朵的園圃中。他們之中有人在對他說話,他聽不懂,卻又覺得自己彷彿應該明白這些辭句。這些面孔都很友善,人們招手讓他向前走,走過那座精美華麗的橋,朝那面有一道道銀色斑紋的城牆走去,一直走到城牆裡面,走向在那裡等待他的安全庇護。

他加入川流不息的人潮中,跨過大橋,走進高大的城門。城門裡簡直是一片仙境,即使是最平庸的建築也如同塵世間的宮殿一樣華美。這些建築物雖然是用石塊磚瓦築成,卻彷彿同樣擁有生命的氣息。任何一幢房屋、一座紀念碑都會讓他瞪大眼睛,吃驚不已。音樂沿著街道飄揚,它們由上百首不同的歌曲組成。樂聲和城市裡無數人發出的嘈雜聲和諧地融為一體,形成一種盛大的、充滿歡愉的氣氛。空氣中瀰漫著芬芳的香水氣味、刺鼻的香料味、甘美的食物香氣和令人適意的花香,全世界所有美好的氣息可能都聚集在這裡了。

這座城市的街道寬闊異常,路面都用灰色的石板鋪成,筆直的街道一直朝城市中心延伸而去。街道的盡頭屹立著一座新雪般的白色高塔。那座塔就是安全所在之地,也是他尋求答案的地方。但這座城市是他做夢也沒想過要拜訪的。如果他耽擱一點時間,不那麼急著奔向那座高塔,應該不會怎麼樣吧?他轉向一條狹窄些的街道,那裡有許多小販在兜售各種奇異的水果,還有不少雜耍藝人在表演各種節目。

在他面前,街道盡頭處是一座雪白的高塔。還是那座塔。等一會兒,他想道。隨後他轉過另一個街角,在街道的盡頭同樣是那座白塔。他又轉過一個街角,再一個街角。每一次,那座美麗的高塔都會映入他的眼帘。他轉身逃走……卻突然停住腳步,白色的塔就在他面前。他不敢回頭,害怕在那裡看到同樣的巨塔。

包圍他的面孔仍然友善,但那些友善中充滿著破碎的希望,被他摧毀的希望。人們仍然在招手讓他向前,那些是懇切的招手——走向那座塔。他們的眼睛閃爍著極端的渴望,只有他能滿足他們,只有他能拯救他們。

那好吧!他心想。畢竟那座塔正是他想去的地方。

他朝那座高塔邁出了第一步,失望的表情立刻從包圍他的那些面孔上消失了。那些臉上洋溢著微笑。他們和他一同前行,小孩子們將花瓣撒在他的路上。他困惑地回頭張望,想知道這些花瓣是為誰而撒的。但他身後只有更多微笑的人向他打著手勢。他們一定是為我這麼做的,他心想。這個念頭剛出現,所有這些在他的眼中都不再奇怪了。這種變化甚至讓他吃了一驚。但這種怪異感很快就消失了,一切都已經理所當然。

那些人之中有一個唱起了歌,然後另一個人也加入其中,漸漸地,所有人都放開歌喉,似乎是在齊聲誦唱起一首輝煌的讚美詩。他仍然不懂得他們的辭句。但他知道,這首由十幾個不同旋律融合在一起的動人歌曲,是在為喜悅和救贖發出的歡呼。樂手們加入流動的人群中,用大小各異的長笛、豎琴和小鼓為歌唱者們伴奏。他以前聽到過的所有歌曲都完美無瑕地融入這首讚歌中。少女在他周圍舞蹈,將散發著芬芳氣息的花環掛在他的脖子上。她們對他微笑。每前進一步,她們就顯得更加快樂。他不禁也朝她們報以微笑。他的雙腳躍躍欲試地要加入她們的舞蹈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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