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篇 深切懷念馬明方 農民的兒子馬明方

馬師雄

馬明方和我是一個村裡人,是一個家族,論輩數,我叫他爺。我只見過他一面。這大約是20世紀50年代初的事。那時,全國剛解放不幾年,是老百姓生活得最舒心最祥和的日子,全村百十戶人家,一聽說馬明方回家看望老人,滿村子像過喜事一樣奔走相告。馬明方回家第二天,就挨家挨戶看鄉親。

六叔家是個大院子,院子里住了幾家人。馬明方一走上坡,人們就把他圍在了院子里,周圍的鄉親也跟著進了院子,人越來越多。六叔搬了條長凳讓馬明方坐下,他連說不累,不累,站著好。邊說,邊扶著身邊的一位七八十歲的長者坐在凳子上。老實的農民一高興,不知對眼前這位大官——陝西省政府主席說什麼好,只是問「你回來了」,「吃過飯沒?」。馬明方說,「回來了,回來了,吃了錢錢飯,可香哩。」他拉著六叔的手說,你還是這個樣,看見你們,又像回到咱們小時候砍柴攬草的時候。砍柴你比我強,拍桿桿我可常贏你(拍桿桿,就是耍黃錢,用兩個麻麻錢,一面為陽,一面為陰,用手揚在空中,再按在手下,讓人們猜陰陽字,和今天的足球裁判開場讓隊長挑邊拋個硬幣差不多)。這一說,六叔、五叔、四爸還有和馬明方同年當歲的人一下子把馬明方圍住了,好像又回到了他們的童年,有的拉胳膊,有的拍肩膀,非要和他再耍幾盤,比比高下。馬明方連說以後耍,以後耍。六叔不依,直摳他的胳肢窩。馬明方笑得前仰後合,眼淚都流出來了,說:「你個馬六,還是鬼,我不和你耍了,算我輸了一吊錢。」說著手一指,「讓他們(馬明方的隨行人員)記上賬,領下工資寄給你行不行?」說得全院子的人都笑了。馬明方說。今天給你們開個洋葷照個相。先都在一塊照,然後一家照一張,再單人照。鄉下人,只聽說過照相,誰曾見過照相,一下子都靜了下來。馬明方和大家一起照了許多相,以後又拉了許多家長理短的話。有的人想跟馬明方出去干點事,有的人叫馬明方把他的兒子引出去。這是當時農民心裡的真實企盼。馬明方說,你們又想錯了,咱這黃土坡坡多好,種莊稼多好,當個工人、幹部,麗沒你們種地自由。娃娃們正是念書的年齡,好好念書,以後有你們的事做。我當時念小學二年級,不懂得馬明方和他一起長大的那些農民們的心情,但是,我至今一直記得馬明方說這些話時所表現出的神情是發自肺腑的。他留戀童年,留戀家鄉,留戀農民,留戀藍天白雲下的黃土地,這是真的。

這是解放後的馬明方第一次回家鄉探親,也是最後一次和鄉親們告別。十年浩劫中,我一次又一次想起了馬明方說的話,還是當農民好,還是和土地打交道自由。馬明方是在「文革」中被林彪、「四人幫」殘酷迫害致死的。他跟隨共產黨出生入死幾十年,沒有死在國民黨的槍口下,卻慘死在自己陣營中「同志」的魔掌里。他死了,他的小女兒瘋了,滿北京街頭亂跑。以後黨中央為他平反了,但他自己卻沒有看到!

馬明方的一生,是革命的一生,是為勞苦大眾奉獻的一生。

聽我父親說,也聽村裡的其他老人說,馬明方在上中學的時候,突然不上學了,後來才知道,他參加了地下共產黨,鬧革命了。有一年除夕夜,這個家人團圓的日子,馬明方不敢回家,他在夜幕的掩護下,躲在一個羊圈裡,這個羊圈在他家對面的半坡上,在這裡可以看到他家的院子、窯洞,還可以通過窗戶看到窯洞里燈光照耀下隱隱約約的人影。家鄉人的習俗,飯前要點香謝神,在羊圈裡也要貼對聯,擺香爐,求神保佑。三叔到羊圈點香時,突然看到羊群中蹲著個人,仔細一看是馬明方,三叔讓他到家裡吃年飯,他執意不肯。三叔說,你等等,我給你拿飯去。他說,不用了,你不要說我在這裡。一鍋煙的時間,三叔把飯送到羊圈,再尋不到他的身影了。這嚴寒的大年夜,誰也不知道馬明方在哪裡過的夜,怎樣熬過的。

母親給我講過兩件馬明方鬧革命遇難的事。這都發生在我們村裡(米脂縣楊家溝鄉葉家岔)。一次馬明方正在家裡,國民黨縣衙役一幫人進村了,走到了他家半坡上,馬明方從他家院子北門出去,跑上山逃脫了。母親說,那時馬明方身體瘦小,跑得很快,一溜煙就翻過山樑了;又有一次,縣衙役高老八帶兩個打手在我們村的一個地方抓住了馬明方,要拉他走,一下驚動了村裡人。農民馬繼雄拉起一根驢串棍,上去就和高老八等人打起來了,眾人也吶喊助威,混亂中馬明方再次逃脫。從這次出事後,村裡人再沒有看到馬明方。

村裡人還廣泛地傳說著,一次,在綏德,馬明方和他的地下黨的同志們在一個窯洞開會,國民黨的什麼保安隊圍住了院子。馬明方等人從窯洞後窗跳出去順著山溝上山了,當保安隊的人追到山溝岔路口時,問一位幹活的農村婦女,你看到幾個年輕人沒有?回答:看到了。向哪裡跑了?婦女指著另一條山溝說,向那兒去了。婦女指的山溝卻與馬明方他們走的方向完全相反。馬明方又逃過了一劫。

全國解放後,馬明方當了陝西省委書記和西北局第三書記。西北大區撤銷後,馬明方進了北京,成了中共中央的一位部長。我六叔的兒子馬師念得了眼疾,到北京求醫,住在馬明方家裡。師念幾次對我說過,馬明方在北京的生活很儉樸,還和咱農民一樣,吃飯時,一粒大米掉到飯桌上,他也要揀起來吃。一次,師念喝稀飯的碗里沾著的小米粒沒吃凈,馬明方就問,你這個孩子,聽沒聽你爸爸講過碗底吃不凈,長大了要找麻子臉媳婦的,我不憐惜這幾粒小米,是怕你以後娶個麻子臉媳婦,那可不好看。說完一陣大笑。這個被一代一代沒文化的長輩在飯桌上講給孩子們聽的老掉牙的故事,搬到共產黨中央一位部長的飯桌上,這是多麼令人不能忘卻的事呀!師念還說,他當時很想坐坐小汽車,體會一下坐小車的滋味。馬明方說,車是配給我工作用的,你們用了不好。

在我們村方圓幾十里住的鄉下農民,都知道馬明方當大官了,村前村後的人想求馬明方給找個工作干,這個心情是可以理解的。但馬明方的原則性很強,從來沒有開過這個「門」,沒有用過這個「權」。他和所有的人們一樣,進北京後還想念吃家鄉的飯,他託人從我們村請了一位廚師給他做飯。這位廚師在馬明方家一呆幾年,但是,他的戶口到不了北京,他的妻子也到不了北京,只得又回家務農。至今這位老廚師的兒孫們還在問:「老爺子在馬明方家那長時間,為什麼不把戶口安在北京?有了戶口,我們也早成北京人了!」老廚師啊,你今天怎樣向兒孫們說清這個問題呢?

這就是我從農民那裡聽到一位偉大的共產主義老戰士,我黨老一輩無產階級革命家馬明方同志的故事。如實記述,以此表達我對他的尊敬和紀念。

(2001年1月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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