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我來自老百姓 求索

我的青少年時代,正處於神州大地黎明前的黑暗時期。我在黑暗中苦苦地追求、探索真理,尋求光明,正如屈原《離騷》中所寫的:「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幸而在中國共產黨的指引和領導下,終於從一個民主主義者轉變為一個共產主義者。然而,這是一條艱難而曲折的道路。

一九二零年春天我十四歲的時候初小畢業,考上了高坪區公立甸溪高等小學。高坪區離我家十多華里,要住校讀書。當時的學費很貴,入學第一年學雜費和膳費需大洋十元,第二年十二元,第三、四年十四元,我們家這樣窮困怎能繳納得起呢!父親不準備讓我繼續升學,我面臨著失學的威脅,老師和同班同學都替我感到惋惜。這時,高坪區學務委員李石麟到我們學校,聽老師講我要輟學的消息,想起一年前作文考試那件事,對我的升學問題倍加關心,親自來到我家勸學。

李石麟對我父親說:「你家伢子很聰明,讀書又勤奮,在初小几年,年年考第一,很有培養前途,應該讓他繼續升學。」

我父親解釋說:「不是我不讓伢子念書,實在是家裡窮,出不起錢供他上學。」

李石麟又問:「你們『祀會』不是有幫助本族伢子升學的助學金嗎?你為什麼不去申請呢?」我父親嘆口氣說:「本族伢子那麼多,我又是參加『祀會』議事的人,怎好為自己的伢子開口呢?」

李石麟自告奮勇向「祀會」介紹了我的學業情況,並向「祀會」建議,今後凡是本族學業成績好,能考上高小的子弟,自家每年出兩塊大洋,其餘費用由「祀會」補助,作為助學金。

果然,經「祀會」議事,同意李石麟的建議,定下了助學金的新規矩,改變過去要逐個申請、逐個議定補助金額的老規矩。李石麟幫助我解決了助學金,升學的最大難題是解決了,但也還有不少困難。

首先,每年自家要出兩塊大洋,需要全家人節衣縮食才能省出錢來;其次,當時到學校住宿讀書都要有一付書擔子,一頭裝衣服、鋪蓋,一頭裝書籍和文房四寶。但從我懂事的時候起,我就從未見過我家裡做過一床新被子,所蓋的都是裝著黑棉花絮的又短又窄又硬的破棉被,晚上睡覺時到處透風,被邊、被角只有壓上些衣物才能保暖入睡,這樣的破棉被怎能帶到學校?李石麟知道我升學的這些困難,主動提出:他的侄兒李衍麟也到甸溪高小讀書,與我同班,可以同他的侄兒共用一個書擔子,合蓋一床棉被,這樣才暫時解決了入學的困難。一年以後,不知父親從哪裡買來了一付竹片做的舊書擔子,拾掇拾掇,給我使用,但還是沒錢購置棉被,讀四年高小都是同李衍麟合蓋一床棉被。

甸溪高等小學校設在區政府所在地的高坪,有校長、教員十人左右,學生一百多人,都是男生。我們剛入學的新生大約三十多人,分上、下兩班,每個班十幾個人。在那個年代,能讀到高小的大部分是有錢人家的子弟,家庭不是地主、富農就是商人,只有少數是窮人家的孩子;而且窮人家的孩子因家庭困難能堅持到畢業的又是少數。我們本村同時入學的共三個人,堂弟李鳳初和同族的李慶祥都因出不起每年兩塊大洋的學費,或家庭缺乏勞動力只讀了半年、一年便中途退學,堅持到畢業的僅我一人。

當時的讀書人很講究儀錶穿戴,這對於窮學生來說便形成一種負擔。因為我們窮人家平日肚子都填不飽,那能顧得上衣著呢?俗話說:「笑破不笑補」,衣服破了,縫補洗刷乾淨,在農村裡人家是不會笑話的。雖然我二叔福文是個裁縫師傅,但我們全家人穿的仍是補丁摞補丁的破衣爛衫。那時候我父親當家,新衣服買不起,只好買很便宜的舊衣服穿。父親已是六十開外的老人,也只有一套沒有補丁的衣服,每逢春祭或走親戚的時候才穿上,回到家馬上換下來,這套衣服幾乎穿了一輩子。我從小也都是穿大人衣服改制的補丁衣服,考進高小的第一年春天,家裡替我準備入學的衣服,按學校規定,學生必須穿黑色中山裝、戴黑色軍帽的制服,想買新制服是買不起的。母親就把我的破棉襖細心縫補起來,里里外外都是補丁摞補丁,而且找不到相近顏色的舊布來補,只能是有什麼布就補什麼布,補得五顏六色。福文叔父過意不去,想辦法親手給我縫了一件黑色的新制服上衣作為罩衫,改了一條舊的黑色制服褲子配套,這樣表面看來還說得過去。可是,有一天全校集合上軍事操課,操練手持木頭步槍的隊列,操場在胡家祠堂大院,離學校近一華里。那天天氣特別暖和,我怕出操太熱,就把破棉襖脫下來,只穿罩衫。為了怕被別人看到,還把破棉襖壓在棉被底下。沒想到等我出操回來,不知是誰把我的破棉襖翻出來,掛在宿舍門口「示眾」,故意出我的丑。同學們看了這麼破的棉襖都取笑說:「這是哪個叫化子穿的?」當時我們宿舍有二十多個人,我又是室長,被大家取笑得抬不起頭來,自尊心受到很大傷害。

還有一次,我父親到學校看我,帶來了一竹筒我很愛吃的辣椒、鹹菜和一捆小竹片。這種小竹片是我們山裡人當手紙用的。我在學校只用了一次,就被同學發現了。他們紛紛議論:「是哪個窮光蛋用竹片揩屁股?真不講衛生!」當時我沒有勇氣承認是我用的,更不敢同他們辯論,心裡鬱悶。我真想不通:為什麼有錢的同學家裡那麼富,而我的父母親、叔父終年辛勞卻不得溫飽,世代受窮?

當時山區的經濟文化很落後,甸溪高小在高坪地區就算是「最高學府」了。它座落於高坪大「宗祠」的隔壁,校舍全是磚木結構的大瓦房,有禮堂、辦公室、教室、膳廳和教師、學生宿舍,設備比較齊全。全校師生大都在膳廳吃飯,有廚房師傅五六個人負責做飯炒菜,一天三頓大米乾飯,每餐六個菜,有葷有素,飯菜都很可口。此外,學校還雇了一個勤雜工,負責看學校大門,按時搖鈴上下課,開飯前到膳廳擺碗筷,飯後洗碗筷,打掃膳廳和周圍環境,還要洗全校一百多個學生的衣服。工友們基本上都要從拂曉忙到熄燈,非常辛苦。在這裡讀書,對我來講,簡直是天堂般的生活了。但我對工友們的辛苦也深表同情,所以,我的衣服都自己洗,不麻煩工友。有的同學譏笑我是怕工友把衣服洗破,因為工友洗的衣服多,一般都挑到溪邊用木棍槌打,衣服容易破,這可能是個原因,但主要的還是同情工友的辛苦,想減輕一點他的負擔。

學校這樣優越的生活條件,一些富裕家庭出身的學生仍不滿足。有一次,因為物價上漲,伙食費不夠開支,學校決定每餐六個菜改成五個菜。為此,一些富裕的學生就鬧起風潮,把飯菜倒在餐桌上不吃,還打桌子摔板凳,把校長氣走了,學校只好停課。這些學生就趁停課的機會天天跑上街看大戲去了。這樣停了幾天課,紳士們聞訊趕到學校來,批評學生不該鬧事,勸說大家選派代表去把校長請回來,儘快複課,好好讀書。帶頭鬧事的學生也感到理虧,不敢吭聲,就由老師主持召開了全校師生大會,推選我和五六個同學當代表到校長家,向校長賠禮道歉,保證今後不再發生類似事情。我們請回了校長,學校才複課。

學校複課之後,有一個星期天我回到家裡,向父親談起學校鬧風潮的事。父親很關心地問我:「學校吃的不好嗎?」

我說:「學校伙食很好,一天三餐大米飯,開學時一餐六個菜,後來減少一個,做五個菜,有葷有素,菜也不錯,但有錢的學生還不滿意,就鬧事了。」

父親又問:「學校不吃紅薯絲嗎?」我說:「理科老師講課時說,紅薯絲大多是澱粉,沒有營養,吃了還拉黑屎。」父親聽了很生氣說:「這是什麼老師,我們山區人天天吃紅薯絲,不是一個個養得壯壯的嗎?你們這些少爺學生,讀書讀到屁股眼裡去了,讀這種書有什麼用!」

這次談話對我教育很深。我想,老師講的東西也不一定都對,古人提倡「多思」,凡事都要自己動腦筋多想一想,不能人云亦云。此後,我常記住這件事,認為五穀雜糧都養人,吃飯從不挑食,粗糧細糧一樣吃。戰爭年代不用說,即使在全國勝利以後,條件好的時候,我還常吃窩窩頭,直到晚年仍堅持兼吃雜糧的習慣。

隨著年歲的增長,我日益感到讀書的機會來之不易,倍加珍惜,想通過讀書來擺脫貧困,所以,十分用功讀書,而且能尊重師長,團結同學,遵守紀律,學業成績和「操行」(即品行)總評,每年都在前五名,幾乎年年都受獎。有一年,得的獎學金最多,有四十串銅錢,我非常高興,買了一本字帖和一些紙筆,剩下的大部分錢都交給父母親留作下學期的學費,老人家特別歡喜。我星期天很少回家,一般個把月才回去一趟。每次回家,母親都要把她織麻布、賣雞蛋攢下的錢,拿十個銅板給我買點心吃,但我知道父母親攢錢不容易,都捨不得花,讀高小的四年間,我只有一次和同學一起花了一個銅板買糯米做的糖粑粑吃,省下的錢,到放假時連同獎學金一起還給了父母親。

甸溪高小的學制四年,第一年是預科,課程有國文、算術、常識等;考試合格後,第二年轉入正科,課程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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