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部曲 第五集 生如幻夢 第三章 訣別

夜更深了。

凄風冷月,逐浪岩一片死寂,沒有絲毫的生機。

就像是一場盛宴,已近曲終人散的時候,雖說天下從來沒有不散的筵席,只是這突如其來的離別,太過沉重,也太過酸楚。

一草一木歷歷如昨,宛如釋青衍並未真正離去一樣。

然而冰冷佇立在如水月光下的那抔黃土孤墳,已宣告了一代宗師的訣別。

十六具從逐浪岩各處搜集來的靈仆屍體,亦被林熠另挖了一個大坑,葬在了釋青衍墓穴的側旁。

有他們的相伴,東帝在九泉之下的另一種人生,或許不會太寂寞。

再想想,他原本就是一個甘守寂寞的人,僻居東海這多年,默默地苦心經營著仙盟,為著理想而生,而死,又怎會害怕寂寞?

其實,真正感覺到寂寞的,是林熠,好在他的身邊,還有雁鸞霜陪伴。

往後的風雨路還長,他卻比擁有任何時候都強大的,一種堅持下去的信念。

為了逝去的人,也為了活著的人,從東海走向日出的彼岸,絕不退縮,絕不回頭。

「看,流星!」

輕輕一聲隱藏著欣喜的嘆息,他懷裡的雁鸞霜仰首,用美麗溫柔的目光,追逐著遠方海平面上,一羽飛速划過夜空的璀璨流星。

神思恍惚間,林熠險些以為昨日重來,又回到了兩年前的那個夜晚。

只是這次,他失了追逐流星的衝動,只靜靜看著它,消逝於黑暗的天幕底處。

夜又恢複靜謐與蕭索,連星星都躲進雲幕中,不再眨動它們的眼睛。

似乎,懶看這無情人世一眼。

「下一步,你打算怎麼做?」

雁鸞霜低聲問道:「先回南海,還是設法追查真兇?」

「回南海罷。」

林熠悠悠眺望大陸的方向,回答道:「與戎淡遠的昆吾之約迫在眉睫,我必須早作準備。至於殺害先生的兇手——」

眸中驀然閃過冷厲的光芒,徐徐道:「我和他最後攤牌的日子,就快到了。」

似乎覺得有點涼,雁鸞霜的嬌軀向他胸前縮了縮,雙臂攬住林熠的虎腰問道:「你……已經知道兇手是誰了?」

「也許罷,先生的死絕非毫無價值。」

林熠緩緩頷首,說道:「很晚了,我們在逐浪岩暫住一宿,明天一早便回返萬潮宮。昆吾之會……」

他低頭,憐惜地打量雁鸞霜憔悴的面容,道:「你就不必去了,好好地在南海療養,等我回來。」

雁鸞霜幽幽一嘆,道:「你是擔心我見著戎宗主和諸位同門,處境尷尬,對么?」

林熠點點頭,抱著她起身道:「放心,我會妥善處理,不令你為難傷心。」

他略作思忖,決定還是返回上善若水軒,而非容若蝶往日曾住過的那棟小樓。回到上善若水軒,林熠與雁鸞霜上了二樓的一間廂房,點亮屋裡的火燭,然後說道:「你該餓了罷,我去找找看這兒還有什麼可吃的。」

雁鸞霜淺笑道:「別把我當成嬌貴的千金小姐好不好?如果是你自己耐不住酒癮,儘管直說好了,卻也不必拐彎抹角。」

林熠明白她是有意疏緩自己壓抑的心緒,才如此笑侃,當下笑了笑道:「知我者鸞霜也,好,我去去就來,你等我。」

他掠身下樓,片刻後抱了一壇酒和兩裹用荷葉包得鼓鼓囊囊的食物,面帶笑容,走了進來,說道:「運氣不錯,還真的找到了一壇好酒。」

兩人在桌邊坐下,打開荷葉包吃了起來。雁鸞霜散功後身體虛弱,那壇釋青衍留下的美酒,便成了林熠獨自享用的專利。

睹物思人,平日鯨吞海飲的林熠喝了幾口,就再也提不起興緻,只一言不發,望著桌上跳動的燈燭火苗出神。雁鸞霜也只揀了些素淡的乾果用了,便停下筷箸默然陪坐。

屋裡寂靜無聲,隱約從外面傳來澎湃的海潮聲,和呼呼刮過的咸濕夜風。最後一卷《雲篆天策》會藏在哪裡?抑或已落入了龍頭的手中?林熠反覆思索,但這已非問題的全部。

釋青衍的死,等若龍頭要揭開底牌前,擲下的最後一筆重注,博弈了兩年多的賭局,即將到了揭曉的時刻。

雖然岩和尚已死,加上早先除去的雲怒塵和卧底多年的林顯,龍頭在無涯山莊布下的籌碼已然不多,但誰敢斷言,其實這不過是九間堂的冰山一角?

越來越慘烈的戰鬥,永遠都在不遠的前方等著他,而這一切,都將從昆吾之會開始。

他仰首灌下剩餘的大半壇烈酒,有一團火從胃裡燃燒起來,一直升到了胸口。

放下酒罈,林熠長長呼出一口濃烈的酒氣,卻發現不知何時,雁鸞霜玉臂枕首,竟似疲倦不堪地睡著了。

他暗自歉疚,輕手輕腳將雁鸞霜抱上床榻,脫去了小靴,又替她蓋上薄被,靜靜凝視良久,見她呼吸漸漸平穩柔緩,玉頰亦生出一抹淡淡的,胭脂一樣的紅暈,知道傷勢已經控制,只是萬里奔波勞累不堪,才睡了過去,於是放下心來。

柔和的昏黃燭光映照下,佳人如玉恰似一朵海棠,慵懶而恬靜。

林熠不由得心頭一熱,俯下身來,在她玫瑰花瓣似的櫻唇上輕輕一吻。

「哼!」

窗外猛然響起低低一記冰寒的冷笑。

「啪」地窗紙破裂,一束紅光來勢如電,從外射入,直掠林熠背心。

「誰!」

林熠沉聲喝問,側轉過身。

由於急切間來不及判斷那束紅光到底是何物事,他不敢託大用手硬接,而身後就是榻上熟睡的雁鸞霜,更容不得閃躲,當下揚袖飛卷,「啵」地卸去紅光挾持的凌厲氣勁,將它裹進袖口,隱隱覺察到,似乎是個晶瑩玉潤的圓筒。

他心裡一動,回想那冷笑聲竟甚為熟稔,立即揮掌凌空拍開合起的窗戶,縱身飄出。

冷月清輝如洗,小樓外的庭院中,草木搖曳,幽香陣陣,有蓬光華亮起,就聽那人的聲音恨恨道:「臭道士,我恨你!」

林熠聞言如遭雷擊,脫口叫道:「仙子師父!」

話音未落,光華「呼」地散淡,來人已借著流風珠遁走。

林熠更加確認無疑,掠身撲到庭心,急聲道:「等一等,仙子師父!」

可這麼一瞬的工夫,黎仙子早去遠了。

只是天地浩蕩無垠,林熠縱使想追,也不曉得該往哪個方向找尋。

他一聲苦笑,同時也解開了一直纏繞心頭的疑竇。

老巒果然沒有真的殺死黎仙子,只是將她蒸發藏匿,卻不知為何今夜會突然出現在逐浪岩?

難不成,這兩年她一直都隱居於此,受著東帝的庇護么?

他鬆開袖口,打從裡面取出一支玉筒,正是落入釋青衍之手的最後那捲《雲篆天策》。

頓時似喜似悲,怔怔望著黎仙子逝去的地方,無以為言。

雁鸞霜也被驚醒,步下樓來,看到他手裡握的玉筒,詫異道:「《雲篆天策》?」

林熠點了點頭,回答道:「是剛才那位朋友送來的,可惜我沒能留住她。」

陡然腦海里靈光乍閃,醒悟到黎仙子那句話里的真正意思。

「臭道士,我恨你!」

——她定然是瞧見了方才屋內的一幕,才忿忿擲出《雲篆天策》,立刻轉身遁去,與自己緣慳一面。

天曉得他以後是否還能見到她?她離開逐浪岩又會去向何方?是回霧靈山么?真的找到了這位「仙子師父」,自己又能如何?此刻的林熠,空有一身驚世駭俗的通天神力,亦不禁泛起了蒼白無力感。

雁鸞霜慧心玲瓏剔透,她察言觀色,窺出了端倪,輕聲道:「她還會回來么?」

林熠用力甩了下頭,彷彿是在回答雁鸞霜的問題,又彷彿是要從腦海里驅除去某種感傷,說道:「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雁鸞霜不再追問,慢慢地將頭倚靠在林熠堅實的胸膛上,仰首仔細端詳著黑暗中情郎鮮明的五官輪廓,徐徐道:「我只希望,當我擁有幸福的時候,不會有人因此而受到傷害。我聽得出,她的聲音里有失望和痛苦,但還是把對你來說至關重要的《雲篆天策》,交給了你。」

林熠環抱雁鸞霜柔弱無骨的腰肢,深吸了那麼一口從她身上散發出的淡淡少女幽香,低聲道:「不錯,我欠她的太多,也許這輩子都無力償還。」

手心緊緊握住那捲《雲篆天策》,猶能感受到黎仙子留下的溫暖。

翌日中午,林熠攜雁鸞霜拜過釋青衍的墳冢,離開了逐浪岩,回返南海。

他終究沒有勇氣再去看一眼容若蝶曾住過的那棟小樓,只將它默默保存在記憶的最深處。那些曾經帶給他歡樂與神傷的光陰,統統沉進東海洶湧澎湃的波濤中,隨著自己身影的離去,變得越來越遠,越來越模糊苦澀。

一路無話,抵達了冥教總壇萬潮宮,卻沒見著仇厲、凌幽如等人,只有葉幽雨在。葉幽雨見著跟在身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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