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部曲 第六集 生死兩望 第十章 生死茫

凌晨雍野,通海宮中殿,燈火通明。

林熠走入靜室,前面是那名神秘的老道,肩頭是警覺的小青。

靜室里,籠罩著壓抑的氣氛,一群人或站或坐,正陷入冗長的死寂。

「你來了。」

唐守隅從座椅里抬起頭,注視著老道,用腹語招呼道。

老道的眼神突然變得犀利深幽,像兩束燃著黑焰的光,射落在唐守隅的臉上。

他已經沒有那懶洋洋、醉卧世情的笑意,驟然換了個人般挺直了身軀,立在靜室的中央。

「我的女兒死了,」老道徐徐說:「你對不起她,對不起我。」

唐守隅深深地頷首道:「是。我對不起她,也對不起你。」

林熠已知道他是誰了。

儘管早有懷疑,但無論如何也料不到,與魔聖聶天並駕齊驅的巫聖雲洗塵,竟會是一個落拓風塵的道士!

而且,屢次幫助自己。

果然,他看到以往桀驁睥睨不可一世的血魔仇厲,一聲不吭恭謹地跪拜在老道的身後,而雲洗塵,連正眼也不瞥他一下!

忽然肩頭一沉,小金從釋青衍身邊的茶几上躍來,拍拍林熠的臉卻無歡喜興奮之色,甚至對另一邊的小青都變得視若無睹。

林熠的心寒到極點,身子不由自主地發出顫抖。

仇厲在這裡。

小金在這裡。

釋青衍也在這裡。

容若蝶呢?

為何不見她的身影?

「她呢?」

他再不顧及任何可能導致的後果,直直向釋青衍逼問道。

釋青衍站起身,輕輕道:「跟我來。」

邁步走出靜室。

對面是一間門戶虛掩的斗室,推開門裡面亮著燈火,正迎上箏姐木然的雙眼。

容若蝶安寧地躺著,雙手迭放在小腹上,眼帘合攏就像在熟睡一樣。

她的上方懸浮著一顆橙黃色的寶珠,瀑光播撒將她完全籠罩,似一層薄薄的柔紗。

心跳停止了,夜色乾涸了。世界幻碎成無數的殘片,在他的眼前支離破碎,晃動著五顏六色的光彩,又一片片墮入無邊無際的深沉黑淵。

「哼!」

林熠的身子猛烈一晃,下意識將手中的心寧仙劍插入地板才重新站穩,一股咸濕的液體悄悄逸出嘴角,「滴答滴答」濺落到腳邊。

他身體前俯,把所有的重量都壓在了心寧仙劍之上。

劍刃,弓成弧形深入地板低低悲鳴。

鮮血從手指縫之間流出。

他用盡全力將頭高高仰起,好一刻不停地看見她,盼她的心口能驀然重新跳動起來,她的眼能夠睜開,再柔情似水地望向他。

他不知道釋青衍在身邊正對著自己說什麼,耳朵里電閃雷鳴,全是東海潮水的聲音。他的眼眶很乾很乾,流不出一顆淚珠。

恍恍惚惚中,他鬆開劍麻木地走到軟榻前。

一腳踏空,下方是一座萬丈深淵,讓他一陣天旋地轉,好像飄蕩到了無著無落的虛空中。

箏姐一把抓住他的左臂,也在耳畔說了句什麼,依稀提到了「小姐」和「死」字,他的眼立時沸騰起來,揮臂掙脫箏姐再次軟倒。

他慢慢伸出手輕撫到她的玉頰。每一寸肌膚,他曾都是那樣的熟悉,如今卻再得不到響應。

冰肌玉骨上,留下幾道殷紅的血痕,那是林熠的手在流血,緩緩地向下挪移,握住了那根懸掛執念玉的絲線。

玉石從她的胸襟里滑出,猶在閃光。

心死處,有一個小小的結扣系得很死很死,很緊很緊。

奇怪,此刻的他,竟沒有絲毫心如刀絞的痛楚,只覺得自己置身在一場無法醒來的噩夢裡飄浮蕩漾,尋找不到回來的路。

海誓山盟飛煙盡,一縷思憶終不絕。他低下頭,把臉緊緊貼到她的胸口,呼吸沒有了,心跳沒有了,愛也沒有了。

幽幽地,是誰在嘆息,青丘姥姥么?好像是從遙遠的另一個時空傳來,與他已毫不相干。

她一定只是睡著了,她怎捨得離開他?不會,永遠也不會!

那麼,求你快點醒吧——醒來,一起去看海,去看星,只有你和我。

醒來!我求你,醒來——好么?他一遍一遍默默地呼喚著,頭埋得更深。

「林熠!」

釋青衍在身後運氣頓喝,如金鼓重重敲擊。

林熠的身子稍稍晃動了一下,埋著頭木然說道:「走,所有人都走。」

「我只說一句話好么?」

釋青衍得眼裡有一絲焦灼,保持著克制。

「不要聽,」林熠緩緩說道:「她死,我亡,很簡單的道理。」

「如果蝶兒並沒有死,還有救呢?」

釋青衍沉聲問道。

「呵呵呵呵,」林熠胸膛中滾過笑聲:「不要再騙我了,這樣很好玩嗎?」

「你必須再相信一次,不是信我,而是相信蝶兒!」

釋青衍說道:「還記得上次在逐浪岩蝶兒昏睡數日的情景么?我說過,那是一種罕見的先天離魂癥狀。如今的蝶兒也是如此,只不過——」

「不過什麼?」

林熠猛然扭頭死死緊盯著他,眼裡開始有光焰燃燒。

「不過這一回她哀傷過度心力憔悴,魂魄已往冥府,情形比前幾次嚴重很多。」

釋青衍回答說:「所以,也極有可能這一生一世都不會再醒來!」

林熠咬牙道:「我只要你告訴我,該怎麼做?」

釋青衍一字一頓道:「破冥海,搗地府,將蝶兒的魂魄追回來!」

冥海,地府!林熠騰的站起,說道:「我立刻去血奕天!」

釋青衍搖搖頭,道:「從那裡進入冥海太遠了,等你日夜兼程地趕到,蝶兒的魂魄早已過了奈何橋,誰人也無法挽回。」

林熠的臉上殺氣迸現,漠然道:「那我就殺過奈何橋,找冥帝要人!」

釋青衍彷彿被他的自信與決斷撼動,深吸一口氣道:「還有更好的辦法。」

他的手一指頭頂,緊接著說道:「通海宮的後殿便是雍野聖壇,亦是惟一一處冥府留下與人間溝通之橋。只要開啟聖壇,冥海就在腳下!老夫與唐教主深夜來此,為的便是這個。」

林熠彷彿完全活過來,眼眸里燃燒著熊熊火焰喃喃道:「開聖壇,入冥海——」

「是,」釋青衍道:「但聖壇開啟必須由聖教薩滿親自主持。」

林熠一驚道:「可唐夫人已經遇害,難道雍野還有第二位薩滿?」

「當然沒有,好在教主同樣也能開啟。」

釋青衍回答道:「不過他必須以血獻祭,而且中間絕不能中斷。否則聖壇關閉,百年之內再無可能重新打開。」

林熠艱澀地問道:「你找過他了,他答應么?」

釋青衍一聲苦笑,說道:「他已答應了,只是我們還要等,必須等到天明。」

「什麼?」

林熠壓制著憤怒與焦躁吼道:「你說過,若蝶的魂魄一旦過了奈何橋就沒可能再回來!」

「是的,」釋青衍道:「但你知道唐夫人被害的真正原因么?雍野千年以來,不斷收到來自冥府的神諭,而破譯神諭的薩滿神巫在其中有著舉足輕重的作用,蝶兒回返冥教前來雍野,其實為的也正是這樁秘密。」

「與我無關,」林熠截斷道:「我只想曉得為什麼,一定要等到天明才能開啟?」

「因為神諭顯示,聖壇必須在為冥帝祝壽當日正午開啟,而唐教主最多只有堅持四個時辰的把握。」

釋青衍回答道:「再長,他未必能做到,即便以生命為代價。」

林熠看了看窗外的天色,喃喃道:「現在距離正午差不多也只剩四個時辰。」

「是,」釋青衍道:「然而你要明白,唐教主即便冒險也必須留有一絲餘地,因為聖壇開啟之後並不代表萬事大吉,等待,是一個艱難而必須的過程。」

林熠默默無語,一把拔起心寧仙劍推門而出。

這小子,為了追容若蝶的魂魄,竟打算在雍野對西冥教主唐守隅動粗么?釋青衍眉頭蹙起,跟了出來。

林熠大步走進靜室,唐守隅見到他僵直向自己走來有一絲奇怪,但仍然招呼道:「林公子,請坐下說話罷。」

林熠沒有坐下,也沒有說話。他還是一步步地邁動腳步,直到停在唐守隅面前。

眾人多少有些錯愕,聚焦在他的身上。

仇厲道:「林兄弟,你要作甚麼?」

「鏗!」

劍沒地中,劇烈震顫閃爍起一束束銀光。

林熠俯下身,單膝跪倒如同一座靜默著的火山,緩緩道:「唐教主,請您開啟聖壇,讓晚輩前往冥府!」

唐守隅伸手想扶起林熠,可他紋絲不動,再加三成勁力,林熠的身子微顫一下,嘴角流出血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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