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部曲 第五集 雍野風雲 第四章 西冥

花間一壺酒。午後的陽光分外熾烈,照耀在林熠的身上,龍園的花樹叢中一片恬然靜謐,他靠著一株樹榦,在看南山老翁耐心地提起水桶,給一株株花樹澆灌。

澆完最後一排花樹,南山老翁把桶放下,坐到溪邊一方光滑的石板上,悠悠道:「『你好』,這就是從今天上午到現在,你對我說過僅有的兩個字。」

林熠道:「很奇怪,每回我走進這片花樹林,心便能突然安靜下來,簡直忘記了身外光陰的飛逝,也不想再挪移半步。」

「你還是有點犯迷糊啊,」南山老翁微笑道:「其實林依舊是這片林,溪仍然是這條溪,普通得你在任何地方都能夠隨意看到,只是往往你的心把它們忽略了。」

林熠淡淡一笑,回答道:「並非我在犯迷糊,而是那些俯首可拾的花溪旁,沒有老伯的存在。靜的,不是這片林與溪,而是老伯的心與身。」

南山老翁欣慰笑道:「好,好,我終於聽到你能說出這句箴言。只要心平無波,管他身外洪水滔天,哪裡不是清靜之鄉?」

林熠苦笑道:「可惜,我的心裡驚濤駭浪,濁波遮日。」

南山老翁將雙手浸入溪水,愜意輕鬆地洗了洗,低聲吟道:「公子博學多才,豈不聞」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纓;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吾足「之語?水清水濁,莫不是每個人心頭的感受而已。」

看林熠良久無語,他悄然嘆息一聲,起身道:「別光喝酒了,到老朽的草廬去嘗嘗今年的新茶吧。」

新茶果然很好,只淡淡地有一抹清香沁人心脾。

林熠淺嘗即止,慨嘆道:「也許,在這無涯山莊中,老伯是惟一不受龍頭羈束的人,整日逍遙,令人艷羨。」

南山老翁搖頭道:「你錯了,錯得厲害,老朽同樣有束縛,同樣有枷鎖,只是你看不到罷了。其實,老夫可能是這裡惟一見過龍頭真身的人。」

林熠的呼吸幾乎靜止,只聽南山老翁繼續說道:「當年我與他在萬里草海激戰五日五夜,堪稱得上驚天地,泣鬼神,百餘年來的天下第一對決。而今想來,那時的情形兀自歷歷在目,歷久彌新。」

「結果呢?」

林熠低頭啜了口粗茶,掩飾起心緒的緊張。

南山老翁彷佛沒有覺察到,惆悵地笑道:「結果老朽便來了這個地方,替他看守龍園,終生不能再出無涯山莊半步。」

「原來是老伯輸了,」林熠順著南山老翁的思緒問道:「如果今日你與龍頭再戰一場,誰又會是贏家?」

南山老翁沉默了一會兒,放下茶碗回答道:「這問題纏繞老朽多年,可答案始終只有一個,那個輸的人一定還是我。」

林熠駭然,他並非驚訝於南山老翁的答案,龍頭高深莫測的修為,他早有領略,可是身為南帝的蕭照痕,所用的語氣居然是如此肯定而不容置疑,可見龍頭在他心目中已然豎立起了不可戰勝的高大形象。

需知,即使魔聖聶天復生,雲洗塵親至,又或道聖重現人間,也不可能讓南山老翁這般心甘情願地未戰而先言「輸」!

他沒有緊接著去追問,龍頭到底是誰,許多事情,火候不到是急不得的。

然而,南山老翁為何突然要告訴自己這些,他是否已從自己的內心嗅到了什麼?

「直到現在,你還沒有問我,為什麼邀你相見。」

南山老翁似乎很快忘記了剛才說的故事,質樸滄桑的臉龐上透出一絲笑意,道:「你的劍呢?」

林熠笑了笑,站起身子道:「老伯又要考教晚輩的修為了。」

南山老翁雙目緊盯著林熠的眼睛,說道:「何謂『修為』?先修心而後方有為,什麼時候你的心能忘了自己的這身修為,就能真正窺視到無為之境。」

他的目光深深刺入林熠的靈台,時間在剎那中凝固。

「撲通、撲通!」

躍動最響的,是林熠胸口的心跳。

一陣又一陣灼熱的盛夏微風拂過,把頭頂的烈日輕輕推向西山。

「啪」地一聲,有顆汗珠從林熠的下頜滴落進石桌上的茶碗里,跳開一串漣漪。

南山老翁左手的蒲扇在搖,呼啦呼啦掀起的風吹開炎炎熱意。

揮扇,收手;揮扇,收手——也不知道是扇在催動風,還是風在拂動扇?抑或,在南山老翁的心中,它們兩者本就是一體。

想到他修剪花樹的忘我情景,想到老巒駕馭馬車的隨手一鞭,原來他們早已把「修為」不著痕迹地融入無意間的一舉一動,而自己還苦苦「執著」於招式。

——「你執著於道,便讓道駕馭了你;你執著於弓,便教弓控制了你。」

那茶樓邂逅的老道,不正也這般地點化自己?

不經意里,一股莫名的感覺通透全身,他的口中發出清越澄澈的嘯聲,心寧仙劍在手中一閃即逝,像是把所有的力量全都宣洩了出來,然而斬落在他適才端坐的石墩之上,那方平滑的青石竟然紋絲不動,巍然如故。

南山老翁走到他的身前,彎下腰仔細打量石墩許久,忽然拿起碗,將裡面剩餘的茶水潑在石墩上。

水並未順勢滲入青石,卻從四面八方收攏到石墩中央,匯成一道晶瑩碧透的細線,徐徐地波動流淌。

又過了半盞茶的工夫,所有的茶水,才緩緩滲進了那道幾乎無法用肉眼辨別的縫隙里,再從石下的泥土慢慢擴展,潤濕一片。

猛有風吹過,「喀喇」!石墩終於斷裂成兩半,每一面的紋理絲毫不亂,渾然天成,彷佛沒有禁受過半點外力的衝擊。

南山老翁沒有說話,手中蒲扇晃動的幅度不斷地變大,頻率或快或慢充滿了節奏感,漸漸地,林熠的視線被吸引到了他的蒲扇上,恍惚間,眼前依稀有千萬朵寒梅盛綻,待到想凝目觀瞧時,才發現那不過是一抹影,一抹風從天際掠過。

可他偏偏能清晰地感應到周身有千雪卷涌,無論蒲扇扇動的頻率快慢,始終是那「嘩啦啦」的三響,隱隱約約化作一首蒼老深沉的古韻,而在這縹緲久遠的歌聲里,是誰在踏雪尋梅,與風雪共眠?

他只是在不停地扇著扇子,不厭其煩一次次重複著近乎相同的動作,然而其中況味,映射在林熠靈台,卻形成一種截然不同的強烈感受。

是若隱若現的劍,是無跡可尋的道;是千招萬式,最後又歸於平平淡淡地一拂。

顫動的音律,變幻的角度,回蕩的清風,折射的光線,蒲扇彷佛已成為大師手中的畫筆,倏忽往來揮灑自如,潑墨於心無有痕迹。

林熠如痴如醉,漸漸感覺到自己好似就化作了那把普普通通的蒲扇,心在揮毫,意在馳騁,天地之間再無餘物。

「嘩——」

蒲扇插回南山老翁的後腰,所有的幻象與感受齊齊消退。

林熠卻久久不能自拔,甚至沒有覺察到不知什麼時候,他已飄浮在空中,隨著蒲扇的韻律掣劍而舞,渾然相忘。

又過了多久,耳畔驀地響起南山老翁的聲音道:「這是老朽新悟的『隱梅三弄』,感念林公子以破劫丹相贈之德,聊作饋報。或多或少,可稍減你心中戾氣,亦不負你我今日相會之意。」

林熠霍然驚醒,收住身形望向聲音來處。

南山老翁正挑起水桶往著溪邊迤邐而行,天色竟已黑透了。

由亂梅而至弱梅,由弱梅再到隱梅,這條路南山老翁走了整整百年,而他呢?

林熠爽然若失,怔立良久,再不見南山老翁回來,只有玉華相照,清冷無限。

不知是怎麼走回來的,到了門口,藕荷迎上來道:「公子,巒二先生等候您多時了。」

自從青丘姥姥揭破藥酒的秘密,林熠對藕荷便多存了一份戒備,如今聽到「巒二先生」這個稱呼,他腦子轉個彎才醒悟到應是老巒來了。

林熠「哦」了一聲,思緒慢慢回返現實,走入屋中。

老巒靜靜坐在桌邊,彷佛老僧入定,直等他坐下才說道:「你很意外,我會突然來找你,是不是?」

林熠搖頭道:「我奇怪的是,你為什麼叫『巒二先生』,而非巒大?」

「這裡龍頭才是真正的老大。」

老巒不以為意地回答說:「因此我只能是巒二先生,岩和尚也成不了岩大師,雲怒塵最好別被稱作山大王。」

林熠嘿道:「沒想到,你也會說笑話。來找我,有什麼事?」

「龍頭來了,要立刻見你。」

老巒答道:「跟我走。」

兩人出門,折向西行穿越默林。此際夏意正濃,花不見,葉在搖。

老巒緩步走在林熠的前方,不但他的臉罩在斗笠的陰影下,甚至連他這個人,似乎都成為一片移動的陰影。

這是怎樣的一個人?有時候,林熠覺得對老巒的好奇心,甚至比對龍頭來得更強烈。

默林盡頭,有一棟小樓。

老巒停下,靜靜道:「你一個人進去,我在外面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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