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篇 衡陽保衛戰 第四章 最後的時刻

8月6日黃昏,盧慶貽在發報的間歇,登上了中央銀行大廈的廢墟,他看到一大群日軍挺著刺刀,排著縱隊向前沖,斜陽的餘暉照在日軍一排排的刺刀上,閃閃發光。日軍都沒有穿衣服,僅用一片布裹著襠部。盧慶貽轉過身去,看到遠處還是日軍,衝進城來的日軍從四面八方開始圍攻第十軍軍部所在地的中央銀行大樓。

那天晚上,方先覺讓盧慶貽向統帥部發了一封電報:「本軍部隊已經傷亡殆盡,守城部隊蓋由雜役混編而成,兩彈醫藥均缺,難以為繼,衡陽危在旦夕。」

後來,在公布了的蔣介石日記中能夠查到,當天蔣介石在日記中寫道:「不料傷亡之大已至於此也……為之抑鬱者久之。」

也就是這一天,日軍攻進了衡陽城。

此時,衡陽保衛戰已打了46天。

盧慶貽說,當時抬進城裡的傷員已有6000餘人,均為重傷員,無法作戰,輕傷員都沒有走下火線,仍在前方與日軍廝殺。

童紀統說,當時沒有醫藥,甚至連繃帶都用完了,衛生兵只能用布片包裹傷員的傷口。由於沒有消炎藥,很多人的傷口感染,都生了蛆。

然而,傷員們面臨絕境死地,卻毫不消沉氣餒,他們坐在一起,臂膊挽著臂膊唱《中湘頌》,這是方先覺作詞譜曲的歌曲,在衡陽保衛戰眾志成城嚴陣以待的時候,他們唱這首歌;在大戰間歇與日軍比拼士氣的時候,他們唱這首歌;現在,在生命的最後一刻,他們還唱這首歌。這首歌的歌詞是這樣的:

民族義旗飄衡陽,志士起蒸湘。

孤軍奮鬥顯身手,視敵如犬羊。

精誠結團體,萬民共頌揚。

還我田園全骨肉,攜手上疆場。

反攻國軍將接近,復湘桂,下粵漢。

天空比鐵翼,寇兵心膽喪。

戰艦如雲會東海,沸騰太平洋。

蒸湘諸將勇,兩衛好兒郎。

大家齊出動,捐軀赴國難。

誓死如歸,為我中華民族爭榮光!

《中湘頌》中的蒸湘是現在衡陽的一個區,也是民國時期衡陽的代稱。而「兩衛」,則指長沙保衛戰和衡陽保衛戰。

盧慶貽記得這天晚上,軍部召開了會議,面對10萬窮凶極惡的日軍,第十軍傷兵滿營,絕無勝算,而援兵又遲遲未到,現在該怎麼辦?

突圍嗎?10萬日軍圍攻如同鐵桶一般,大炮晝夜轟鳴,如何突圍,又如何能夠突圍出去?就算僥倖突圍出去了,衡陽城裡的6000傷兵怎麼辦?怎能把他們交給日軍?日軍攻破衡陽城後,一定會報復屠城。那時候,大家都不知道這些天打死了多少鬼子,但都感覺到鬼子死亡人數比中國軍隊多得多,日軍怎麼會善罷甘休。

投降嗎?那更是不可能的。第十軍已經堅守了46天,怎麼能功虧一簣?自古中華好男兒,義字當先,義無反顧,取義成仁,忠肝義膽,忠孝節義。金石之身,怎能與瓦片為伍?

剩下的,只能是堅守。

方先覺和各師師長相約,大家死就死在一起,黃泉路上有個伴兒。

8月7日中午,日軍四面合圍,中國軍隊彈盡糧絕,各師師長遵守誓約,來到了中央銀行地下室。日軍的大炮震耳欲聾,地下室的桌子上落下一層又一層塵土。塵土落在發報機上,盧慶貽擦拭過後,一發炮彈過來,又有一層塵土落下來。

方先覺詢問各師戰況,盧慶貽聽到參謀統計後說:「只剩7000人了,幾乎都是傷兵。」

師長們請求方先覺突圍,勸告說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出去後帶領兄弟部隊再打回來。盧慶貽聽見方先覺說:「我出去了,這7000士兵怎麼辦?不能把他們送給日本人,這7000士兵跟著我們出生入死,都是好弟兄。」

軍部里的所有人都在方先覺面前站成一排,他們朗聲答道:「大家死在一起,黃泉路上都有照應。」

由於第十軍電台功率很小,發電機功率也很小,所以每天只能開機兩次,中午一次,夜晚一次,用來發報和接收。當天下午三時,方先覺授意盧慶貽打開電台,一字一句地口述電文,這最後一封電文,盧慶貽至今還記得:

敵人今晨已由北門沖入,城內已無可用之彈藥及可增之兵,危急萬分。生等只有一死為國;以報作育之至恩,來生再見。方先覺、容有略、葛先才、鐃少偉、孫鳴玉同叩。

由於電台功率太小,這封電報盧慶貽一直發了20分鐘,才發完了。

電報發完後,方先覺整整衣領,突然抽出腰間的手槍,準備自戕,衛士撲上去抓住了方先覺的手臂,號啕大哭,師長們也哭了,一齊勸說方先覺。

後來,很多書籍的作者對這一天發生在衡陽第十軍軍部的事情主觀臆想,讓抗戰老兵盧慶貽非常氣憤。

有的書籍說,方先覺拔槍自戕是因為悔恨。這些書籍說,當方先覺向日軍宣布投降後,各師師長才趕到軍部,向方先覺報告說第十軍尚有6000名生力軍在外集結,準備反攻,方先覺聽到這個消息後,悔恨交加,就想自殺。

還有的書籍說,方先覺向蔣介石發了最後一封電報,請求派兵支援,蔣介石回電說:「上帝保佑你們,阿門。」方先覺非常氣憤,就投降了日軍。

無論是見證了方先覺在衡陽最後時光的盧慶貽,還是在衡陽保衛戰中戰鬥到最後一刻的童紀統和王樂平,無論是在衡陽保衛戰中堅守南郊與日軍殊死搏殺的預十師師長葛先才,還是衡陽很多所有上了年紀的人,他們都堅稱,方先覺從來沒有投降,第十軍從來沒有投降。

方先覺口述那封電報,盧慶貽一字一句發報的時候,師長們就立在方先覺身後。當時全軍傷亡情況,方先覺全部知曉,哪裡會突然冒出6000生力軍?衡陽被圍46日,彈盡糧絕,孤立無援,城破被圍,危在旦夕,如果有生力軍,早就衝殺在第一線,當時連馬夫伙夫都拿著刀片上陣殺敵,又怎麼會暗藏6000生力軍?寫這種書籍的人,怎麼能盲目臆想?

盧慶貽發完方先覺最後一封電報後,師長孫鳴玉讓盧慶貽砸毀電台。盧慶貽捨不得把電台砸毀,電台是第十軍與外界聯絡的唯一工具,他幻想著能夠從電台中聽到援軍即至的消息,就一直守候在電台邊,一直到第二天凌晨。然而,電台里靜悄悄地,沒有一絲一毫聲音。

那一晚,軍部所有人都沒有入睡。

盧慶貽說,這麼多年過去了,回憶起那天晚上的情景,還好像就在昨日。

那天晚上,中央銀行大樓外的槍炮聲一直響到了天亮。守衛的中國軍隊精疲力竭,而據日軍後來的記載,當時攻城日軍也已經精疲力竭,第十一軍軍長橫山勇飛臨衡陽,要求日軍堅持到底,如果不能儘快攻下衡陽,全體將官剖腹自殺。

那天晚上,方先覺站立在地下通道口,心中狂瀾萬丈。

那天晚上,王樂平守衛在最後一道街巷,這條街巷距離第十軍軍部僅有20米,他能夠回頭看到地下室里軍部透出來的燈光。20米的距離,幾秒鐘就能夠衝過去。

那天晚上,盧慶貽守衛在電台旁,不斷發報求援,心存著最後一絲僥倖,等待著會有援兵到達的消息。可是,電台里靜悄悄的,沒有任何迴音。他的身邊放著一把大刀,如果日軍衝進軍部,他就準備持刀衝上去拚命。

那天晚上,日軍攻勢雖猛,卻沒有向第十軍軍部靠近一步。

將有必死之心,士無偷生之念。

天亮後,日軍派人走進了第十軍軍部,他們同樣沒有力氣再打下去,他們知道再打下去就會有更多的大日本皇軍死亡,而如果不能儘快攻佔衡陽,所有將官都要被迫自盡,就在不久前,海軍大將南雲忠一都自盡了,他們這些參與攻佔衡陽的少將中將又算得了什麼,所以他們來尋求談判。

後來,方先覺在台灣寫了《衡陽四十天》,文中寫道:「當年城陷時……擬作最後一擊,但日軍攻城部隊奉其司令之命派人持黃旗來談判,不久其高級人員亦帶譯員來談,我既失去雙方直接開火以求解離線會,也就按戰爭慣例受俘。」

我們完全能夠想像到方先覺當時悲憤而無奈的心情,彈盡糧絕,傷兵滿營,援兵無望,如果繼續抵抗,只會招來日軍屠城,7000傷兵,都是大好男兒,怎麼忍心看著他們被日軍殺戮?

盧慶貽說,當日軍請求方先覺停戰的時候,方先覺向日軍提出了三項要求:一是保證生存官兵能夠得到休息,二是傷兵得到救治,三是第十軍不離開衡陽。

當時,陣地上的官兵已好多天連續作戰,晝夜抵抗,早就疲憊不堪,很多人正在走路就會睡著,再加上沒有食物,體力極度虛弱,很多人已經餓得連大刀都舉不起。而受傷的官兵因為沒有藥物救治,每天都會有很多人死去。第十軍不離開衡陽,日軍就不能算作佔領衡陽,日軍也不能逼迫第十軍去攻打中國軍隊。

方先覺還說,如果這三項要求不能達到,那就與日軍血戰到底。

這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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