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集 翠霞篇 第三章 夜月清溪

不一刻,老僧頭頂如架蒸籠,額頭汗出如漿,滿面脹紅呼呼粗喘,身上黑氣緩緩消褪,眼裡的精光亦逐漸黯滅。那道蘊藏在眼眸深處的詭異身影遊離煥動,面目猙獰,似欲從裡頭掙脫出來撲向小蛋。

小蛋腦海里昏昏沉沉,幾近麻木,承受著銀絲上攻來的一波波兇猛魔氣。朦朧的視野里,就只剩下對面一雙凄厲怨毒的眼睛在不停地閃爍晃動。

也不知過了多久,小蛋迷迷糊糊感到湧來的魔氣由盛轉衰,周身壓力大減,烏犀怒甲的表面卻盡皆為一層濃烈的黑氣覆蓋,連自己左臂齊肘以下的部位也不能倖免,渾身衣衫亦早已讓汗水濕透。

當目光觸及老僧背後飄懸半空的歐陽霓,小蛋心頭不由驚了。

那張原本嬌艷的玉容上,現在布滿觸目驚心的黑色絲光,嬌喘細細,按在老僧背上的縴手如染重墨,騰起縷縷霧光,嬌軀劇烈顫抖,猶如寒風中瑟縮搖曳的黑鬱金香。

小蛋暗叫不好,以為歐陽霓也似自己一般,在老僧魔氣侵蝕下岌岌可危,力不能支。

正轉念間,耳畔突然爆起一記震耳欲聾的轟鳴,老僧雙目里噴出一蓬血色寒光,隱約聽見眸中人影發出一聲厲吼,剎那間支離破碎,幻滅無蹤。

光瀾如洪激蕩,老僧身軀被卷裹而起,直衝高空。小蛋和歐陽霓齊齊在肆虐的罡風激流中載沉載浮,身不由己,直欲炸裂開來。

小蛋高高翻飛數圈,撞破東廂房的屋頂磚瓦,去勢不休,重重摔落在地。他一陣天旋地轉,眼前金星亂冒,渾身的骨頭就像被人拆開,經脈扭曲顫動,一口瘀血堵塞胸膛,竟是噴吐不出,憋得鬱悶至極。

「嗡——」四相幻鏡如影隨形,追入屋中,在小蛋頭頂轉了一圈,徐徐落回他的懷內。一股溫暖靈流頓生,小蛋胸口鬱結稍解,這才把那口凝滯的瘀血激出。

霸下破窗而入,躍到小蛋胸前,將萬載積聚的精元毫不吝嗇地輸入體內,助他療傷。

小蛋緩過一口氣,勉力支劍起身,喘息道:「我不要緊,快去找歐陽姑娘和那位大師。」蹣跚邁步,搖搖晃晃走出東廂房。

只見歐陽霓雪白的胸襟上有一灘殷紅血跡,滿臉憔悴盡顯疲憊,正倚靠在殘垣斷壁前合目調息。聽到動靜,她警覺地睜開星眸,見是小蛋,頓時面容由驚轉喜,頷首示意道:「你沒事罷?」

小蛋點點頭,看見歐陽霓肌膚上黑氣依舊濃重,關切道:「妳的傷要緊么?」

歐陽霓委婉一笑,道:「只受了點輕傷,不礙事。」

小蛋略感放心,舉目四望尋找老僧的蹤跡,卻發現他癱軟橫倒在一片瓦礫上。

他提聲喚道:「大師!」強忍傷痛走上前去。

那老僧彷佛驀然之間又衰弱了百歲,一道道皺紋爬滿額頭,肌肉鬆弛枯槁,身上體察不到半點魔氣的存在,就似被完全抽空了一般。

小蛋也沒多想,左掌貼住老僧胸口,輸入一道真氣。須臾之後老僧悠悠醒轉,眼睛裡的暴戾紅光業已蕩然無存,先是一陣子的迷茫,繼而漸漸恢複清明澄靜之色。

他虛弱地喘息一聲,面泛紅潮道:「是你?老衲油盡燈枯,不必小施主費心了。」

小蛋早已察覺到老僧心脈斷裂,內臟破碎,縱有神丹妙藥也難以救活,黯然道:「大師,對不住,我沒能救您。」

老僧從容微笑道:「老衲遭人算計身負重傷,險些墮入魔劫釀成大錯,卻與小施主何干?你能否告訴老衲,方才我神志迷失之時,是否傷了很多無辜之人?」

小蛋猶豫了一下,默默點了點頭。

老僧笑容頓沒,面色一慟,喟然低嘆道:「冤孽,冤孽——老衲的罪業又添一層,理當打入阿鼻地獄才是。」

小蛋勸慰道:「大師,那、那也不是您的本意——」他還待再說,卻終究抑制不住一口鮮血從嘴角溢出,哼了聲仍硬撐著左掌不放。

老僧輕輕搖頭,嗓音愈發微弱,說道:「小施主,老衲想拜託你一件大事。」

小蛋頷首道:「大師請說。」忽感背後一股暖流湧入,卻是歐陽霓上前襄助。

老僧剛要回答,猛然看見小蛋身後的歐陽霓,禁不住心神俱震,抬手指向她:「妳、妳——」一口氣接不上來,「哇」地嗆出大灘瘀血。

歐陽霓愣了愣,霎時明白老僧是發覺了自己臉上余留的黑氣,故此心生警覺,她當機立斷掌心吐勁暗暗一震。

小蛋毫無防備,氣機頓亂,輸入老僧體內的真氣為之一滯,盡避立刻接上,卻仍舊於事無補。他不知老僧為何面露驚疑,詫異道:「大師?」

老僧連喘幾口大氣,奮盡最後餘力,斷續道:「卧靈山——淡家死村百、百年老井下——去找、找——」

話到此處,他的身軀陡然僵硬,右手無力垂落,圓寂在小蛋的懷中。

歐陽霓暗道僥倖,說道:「常公子,此處不可久留,我們還是趕緊離開罷。」

小蛋凝視老僧面容,沉默良久,緩緩伸手替他合起雙目,心中難受。盡避這老僧由於迷失本性,差點要了自己的性命,然而在短暫的清醒中,言談舉止慈和淡薄,令自己心生親近之情。

可惜,自己連他的法號來歷也沒來得及問明,更不曉得他究竟為什麼會變成這樣。

想到老僧臨終前交代未完的遺言,小蛋更是有點疑惑。但無論如何,他已暗自下定決心,待此間事了後,便往卧靈山一行,務必完成老僧最後的遺願。

風吹過清冷雜亂的院落,四周死寂無聲。小蛋艱難抱起老僧的遺體,道:「我們走罷。」

兩人離了小鎮,向南行出二十餘里,在一座僻靜的密林里停下歇息。林間流水淙淙,有道清溪蜿蜒迤邐穿越而過,向著亭林鎮方向淌去。

小蛋稍事喘歇,在歐陽霓的協助之下將老僧的遺體埋在了溪畔,墳頭上豎起一塊木碑,碑上只刻九字「晚輩常寞、歐陽霓謹立」,以待將來查明他的身分後再行補上。

立完了碑後,小蛋再也支撐不住,靠在墳邊的樹下迷迷糊糊地睡了過去。霸下見狀,也忍不住打了個哈欠,慢悠悠爬進小蛋的懷中睡覺去了。

惟獨歐陽霓沒有入睡,盤膝坐在溪邊,凝神運功,將侵入體內的魔氣慢慢渡入黑星玉戒內煉化。

不知不覺就是數個時辰,清空中月向西移,東方天際徐徐有啟明星亮起。小蛋悠悠醒轉,身上關節肌肉無一處不酸疼欲裂,體內經脈火辣辣地像被烈火燒灼,手腳軟綿綿使不上力氣。

他抬手望了望,左臂上的黑氣已然消退很多,自是在睡夢中仙流靈泉以生生不息心訣,於先天境界中替自己悄然迫出了魔氣。若非如此,他也不敢這般高枕無憂,倒頭即睡。僅憑這點,便教人望塵莫及,艷羨不已。

瞧著手臂上殘留的黑氣,小蛋不由得回想起前半夜那場九死一生的惡戰。老僧雄厚超卓的功力尚屬其次,那渾若天成無跡可尋的出手,著實令他刻骨銘心,不斷在腦海里浮現重演,卻始終想不出破解之道。

他搖了搖頭,收回神思,轉首朝四下望去,禁不住一呆。

丈許之外歐陽霓輕抬皓腕,在溪邊正垂首梳洗如瀑秀髮,身上僅著一件淡薄小巧的褻衣,自後頸以下,玉背倒有大半裸露在外,那襲白裳卻是洗凈了晾在枝頭。

小蛋下意識撓撓腦袋,心道:「姑娘家洗頭,我可不該偷看。」偏轉過頭去。

他百無聊賴,思緒又回到方才的問題上,尋思道:「那位大師所以能破解我的『一諾千金』,便是由於他的出手壓根談不上招式套路,超出我所有的後招變化之外,只能實打實地正面硬撼,自然而然落入了他的套中——」

想到入神,他腦海里不覺再次回放出當時的情景。恍惚里,彷似那老僧突然死而復生,重又站回到自己身前,又是一模一樣的一拳向著他胸口轟到。

他剎那中轉動過無數應對招式,可照舊沒有一式能夠化解去這平淡無奇的一拳,腦袋裡亂鬨哄一團混沌,眼睜睜瞧著老僧的拳頭飛速逼近擴大。

「砰!」老僧一拳重重轟擊在他胸口之上,小蛋身心劇震,卻覺不著疼痛,反而是腦海里諸般幻象齊齊迸碎消隱,模模糊糊像是抓到了什麼不確切的東西。

他渾然忘我,深陷在那一拳巨大而奇妙的衝擊中不可自拔,喃喃低語道:「無中生有,有中藏無;無無無有,無有無無——」

腦袋裡鼓鼓脹脹,如同著魔。

猛然聽見歐陽霓驚聲喚道:「常公子,你——」語氣里盡帶羞赧惶急之意。

小蛋一省,方自察覺到不曉得什麼時候,自己的頭又偏轉回來,一雙眼睛正直勾勾盯著歐陽霓身上。歐陽霓雙手掩胸,側轉嬌軀,雙頰火紅賽過朝霞,嬌羞萬狀。

他「啊」了聲,趕緊低頭,心中苦笑道:「想得出神,又闖禍了。」

歐陽霓見小蛋低頭,盈盈起身,低聲道:「你等會兒,我這就將衣衫穿上。」走到樹前取下衣衫,一面偷偷打量小蛋,一面穿衣。

小蛋僵直著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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