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傳 曉寒春山 第二章 寒

一局將盡,天到正午。

外面的天幕亮黃一片,雲垂風疾,眼見著一場開春大雪就要不期而至。茶館裡的普通客人早逃得一乾二淨,可安掌柜的生意竟比平日里更加紅火,偌大茶館滿滿當當坐滿了各色奇裝異服的賓客。

他們之中有和尚道士,也有老人婦女,更有打扮怪異來自偏遠之地的蠻荒異人。

這些人靜靜端坐,桌上點的茶水點心幾乎都沒動過,目光卻一直緊緊注視著蘇真那桌。

一心大師的四名隨身弟子各立一面,守著蘇真與水輕盈左右,隱隱似有護法之意。也虧這樣,眾人才強自忍耐到現在,不然,誰有心思陪坐在這兒,看人對弈?

一心大師垂眉瞑目,看似已然入定,可誰也不敢忽視了他的存在。正道中人自然需買這位雲林禪寺方丈的佛面,而魔道人物也不想尚未奪到《曉寒春山圖》卻先和這位正道十大高手中的頂尖人物撞翻,白白便宜了旁人。

安掌柜左看看,右看看,心裡一面默默數算人頭,一面連聲念佛,只盼這些人能夠趕快離開,茶錢和桌椅杯盞的損失更是不想要了。上午時候縣衙曾來了兩個官差,卻被那老和尚的一道金碟擋回,嚇得知縣大人連滾帶爬的來叩拜這位皇上御封的護國法師,現在還有誰人敢再趕走他們?

不過這老和尚心地倒真不錯,囑了兩名弟子將稀里胡塗往生極樂的那兩個茶客送回家去,還說要請本縣最有名的「雲祥寺」方丈親自主持法事。看在這點上,今天自己這茶莊也應該還能保全吧?

此時,蘇真與水輕盈的棋局已近殘局,盤面上犬牙交錯,難分軒輊,連一心大師這般棋力堪稱高手的人物,都無法判定兩人誰會勝出。他彷佛全忘了稍後要與蘇真一較生死的事情,聚精會神地打量棋局,忽而捻髯微笑,忽而凝眉沉思,卻始終不發一言,當真是「觀棋不語真君子」。

蘇真落子依舊如飛,好像每一步全不經思考,可往往是水輕盈的應招越來越艱難,所耗的時間也漸漸拉長。那些旁觀的正道人物見狀,不免誤以為她局勢吃緊,私底下議論聲漸起。畢竟正道一脈同氣連枝,誰也不想天一閣的傳人輸給了蘇真這魔頭,即使是棋道亦是一樣。

如此又是二十多步,棋盤上可供落子的空間越來越少,兩人面前瓦罐里的棋子也只各剩三十餘枚,黑白二子各連成片相互滲透攻殺,似乎不到落盡瓦罐里的最後一子,絕難分出勝負。

水輕盈沉吟良久,終於又在棋盤右角落了一子,眾人原以為蘇真會毫不遲疑的跟進,豈料他只靜靜端詳棋局良久,忽然輕出一口氣起身道:「我輸了。」

茶館裡頓時炸開了鍋,原本尚在擔心水輕盈會輸的那些正道人物,更是大鬆一口氣。雖然他們並不清楚這局棋對蘇、水二人意味什麼,更不曉得蘇真一旦落敗,就將永埋窮荒。

然而出乎意料之外的,水輕盈臉上並無絲毫喜色,徐徐道:「你沒有輸,輸的是我。」

旁觀的眾人一下被這兩人都弄得胡塗了,再看看棋盤上的局勢,更鬧不明白誰說的才是實話。

蘇真右手輕撫瓦罐,「喀啦」一記脆響,將它捎帶著裡面的黑子全部裂成齏粉。他毫無表情,目光掃過眾人,驀地發出一記長嘯,身形如電射出窗外,冷冷道:「要奪天道,便先追上蘇某再說!」他吐出第一個字的時候,尚無半點要脫身的徵兆,可話音落下,身影已在百丈開外。由於事起突然,加之誰也沒想到蘇真說走就走,故而俱都不及阻攔。

當下茶館裡一陣嘩然,人仰馬翻,眨眼工夫所有人都追了出去,只剩下蘇真那一桌的一心大師師徒五人,與水輕盈兀自端坐不動。

一名中年僧人望著空蕩蕩的茶館,低聲問道:「方丈,我們是否也要追去看看?」

一心大師悠然道:「水仙子都沒有走,老衲卻著急什麼?」

水輕盈注視著桌上蘇真留下的齏粉說道:「輕盈是在想,蘇真為何突然認輸?」

一心大師微笑道:「水仙子也已察覺到了其中蹊蹺?」

水輕盈道:「我又計算了一遍,只要他不出昏招,最後所有棋子用盡時,應可勝輕盈半子。可眼看獲勝他卻棄子認輸,著實令輕盈愕然。若換作旁人,輕盈或許會當他存心相讓,但蘇真生性磊落率直,更不會以此方法來討好輕盈,不然他便是瞧不起我了。」

一心大師道:「所以水仙子從他開口認輸的那一刻起,就有所懷疑?」

水輕盈頷首道:「輕盈在想,他為何捏碎瓦罐?」

一心大師道:「除非他是在掩飾什麼。」

水輕盈沉吟片刻,徐徐問道:「適才蘇真擊退凌雲鶴,用的是一招『王指點將』的手法。可他出指時,凌雲鶴分明已經封死了角度,為何最終還是受了傷?」

一心大師苦笑道:「蘇施主那記出手著實快的驚人,又兼之背對你我,老衲當時也未能看清楚。如今想來,卻只有一個解釋,可惜凌施主當時以手捂胸,令你我都未能及時察覺。」

水輕盈嫣然笑道:「多謝大師為輕盈印證,看來問題就出在他到最後,勢必少去了一枚黑子,從而功虧一簣。以蘇真那般自負的脾氣,斷不肯明說此事,因此他在算盡棋局變化後,寧願認輸也不肯提出補子。」

一心大師嘆道:「他把瓦罐里的棋子盡數銷毀,自是不願讓水仙子事後察知真相,以覺得自己勝之不武。」

水輕盈含笑道:「所以,是輕盈輸了,輸得心服口服。」

一心大師蒼老的臉上,也浮現起一抹勘破世情的微笑,徐徐道:「然則水仙子是否要實踐與蘇施主的賭約呢,老衲很是好奇。」

水輕盈輕輕道:「這個問題的答案,輕盈亦正想知道。」

一心大師啞然失笑道:「靈山自在各人心中求,水仙子所要的答案不是已在那兒了么?只是你心有魔障,未能看見罷了。」

水輕盈沉默了會兒,取出一碇銀子放在桌上,起身恬然應道:「多謝大師,輕盈已明白了。」她話音尤在,芳蹤已逝,只有那一縷淡淡幽香兀自芬芳。

一陣寒風刮進屋子,外面開始下起了雪。桌上的齏粉被風吹得瞬間無影無蹤,茶水也早涼了。一心大師卻只望著水輕盈消失的方向,嘴角含著一縷高深莫測的會心笑容。

那名中年僧人問道:「方丈,水仙子現下也已走了,我們是否還要坐下去?」

一心大師捻髯道:「曲終人散,老衲自也該走了。」

那中年僧人精神一振道:「我們若是現在就追下去,應該還來得及尋到蘇真。」

一心大師袍袖一卷,棋盤上的黑白兩色棋子嘩啦一聲各歸一邊,分毫不差,微微笑道:「我們去追蘇施主作甚,他去了自還會回來。」

中年僧人愕然道:「方丈大師,那我們是要去哪裡?」

一心大師悠悠道:「從何處來,回何處去。」說罷不再理會滿臉疑惑的弟子們,握起禪杖大步走入漫天風雪,那是雲林禪寺的方向。

雪已越來越大,鵝毛一般在朔風的吹拂下紛紛洒洒,飛揚在混沌灰暗的天地間。蘇真孤傲的佇立在城外二十里的一處高崗上,腳下是灘灘滾熱殷紅的鮮血。在方才兩個多時辰里,他已擊退了五撥正魔兩道高手的挑戰,留下了七具屍體和身上的累累傷痕。但那冷傲的眼神,挺拔的身軀,卻兀自屹立不倒!

赤血劍清冽的鏑鳴,不可一世的環顧著周圍強敵。那些平日里涇渭分明、水火不容的各派高手,如今為了同一目的,卻將他困在了天羅地網中。如此的待遇,即便是號稱魔道第一人的魔教教主羽翼濃也未曾享有過。

短暫的喘息後,蘇真蔑然掃過一張張或是熟悉或是陌生的面龐,徐徐道:「過了明日,蘇某就將歸隱林泉,專致天道,故此今日在這無名高崗上,權且作個最後了斷。你們的機會只在眼前,還猶豫什麼?」

高崗上卻是一片短暫的寂靜,近百修真高手鴉雀無聲,惟聽到沙沙雪飄,獵獵風吼。每一個人心中都盼望著再有旁人出頭挑戰,誰都不敢也不願首當其衝,冒著九死一生的風險,直拗虎鬚去拼個玉石俱焚,白白便宜了後來者。

蘇真調息已畢,漠然冷笑道:「倘若再無人應戰,蘇某便要告辭了!」

終於,人群中走出一對孿生兄弟,穿著一色土黃衣裳,鬚髮半白身材敦實,卻是來自漠北萬牯窟的鄧氏昆仲。他們本有兄弟三人,合稱「漠北三鷹」,修為俱在百年以上,只是最近二、三十年已極少在天陸露面。

老大鄧戎眼神獰厲注視蘇真,沉聲問道:「蘇真,三年前在遼州卷龍嶺可是你與水輕盈連手殺死了我三弟鄧勇?」

蘇真不屑地瞥了眼鄧戎,回答道:「鄧勇是蘇某殺的,不過他那塊廢料尚不需我與旁人連手,就算你們兄弟三人一齊上來,又能奈我如何?」

老二鄧翰厲嘯道:「殺人償命,蘇真你還我三弟來!」此公脾氣最暴,殺人如麻,卻依仗著一身深厚詭異的修為,令正道人物莫之奈何。旁人不招惹他都難保性命,何況說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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