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八章 中國革命現在走進了山裡

一個頭戴禮帽身穿白西裝的年輕人,在拂曉時分,走過濕漉漉的小街。青石板鋪就的小街在他的堅硬的皮鞋底下,不時發出咯噔咯噔的響聲,那是歪歪斜斜的石板的叫喚。

在天色微明的文家市小街上,這位年輕人攔住了一位挑水的孩子,攔得客客氣氣。

他小聲說:「小哥呀!」

小扁擔站住了。他頭一回聽到一個有錢人喊他小哥。

「革命軍毛潤之先生住在何處?」那人問,笑嘻嘻地。

小扁擔說:「你是什麼人?」

那人一臉和氣:「小哥,敝人姓陳名三,在此不遠之處籌開一家機器廠。敝人是毛潤之的朋友。」

小扁擔越來越警惕。小扁擔看看天,天正在亮起來。

現在是9月20日凌晨。秋收起義軍第一團、第三團和第二團的余部是昨日才會師文家市的,大約有一千五百人光景。小扁擔昨日晚上還看見過毛委員,毛委員獨自在一家祠堂門口散步,像是在思考什麼很窩心的問題。小扁擔自然不知道這一天中共中央仍舊作出了攻打長沙的決定,也不知道毛澤東內心掀著多大的水花。但是有一點他是知道的,那就是仗很難打,大家說法很多,軍隊不好帶,許多人想脫離隊伍。在這樣的時候,一個有錢人鬼頭鬼腦地打探毛澤東,那就絕對不是好事。

小扁擔說,好吧,我告訴你。他於是笑眯眯地放下水桶,抽出扁擔,突然用扁擔一個橫掃,一下子便將那個戴禮帽的傢伙打跌在地上。

陳三叫:「哎唷!哎唷!」

小扁擔像一頭小狼一樣撲上去,按住對方,大聲喊:「抓國民黨探子呀!」

這個探子頃刻就被送到了第三團軍事教官石頭所居的瓦房內。

石頭顯得有些焦躁。他甩著獨臂,繞著被強行按坐在小竹椅上的陳三,慢慢走了一圈。「看你這副嘴臉,就是國民黨探子!」他哼著鼻音說。

陳三說:「敝人實是有要緊之言面稟毛先生。官長有所不知,毛潤之先生在韶山救過敝人的命,敝人也曾捎信讓毛先生逃避追捕,說起來也算是救過他的命。」

「一派胡言!」石頭以獨臂拍桌,「搜身!」

搜身結果,並無發現攜帶行刺器械。於是石頭努努嘴,示意按住陳三的兩位戰士退出門去。

門關上了。

「好了,」石頭在這位可疑的年輕人面前坐下來,忽然和顏悅色了,「現在你告訴我,你想對毛潤之先生說什麼話?」

「敝人請求面稟。」

石頭說:「你告訴我!你若不告訴我,你就將是第九隻雞。你知道嗎,昨天這鎮子上一共殺了八隻雞,今天還沒開殺呢。」

陳三說,我能抽棵煙嗎,長官?點上一根美麗牌香煙之後,他說:「敝人素來敬佩毛潤之,敝人認為,潤之先生是我們國家的棟樑之材。值此時局嚴重關頭,敝人想當面對毛先生說,該偃旗時偃旗,須息鼓時息鼓,萬勿死撐苦鬥,力避全軍覆沒,留有火種為上,以圖他日再起。」

「放你娘狗屁!說你是國民黨探子還是小看你了,你是國民黨說客!」

「長官可知道,共產黨南昌暴動之軍隊已經沒有出路了?」

「你有屁再放!」

「長官,敝人訂了不下二十種報紙,每天都看。據敝人所知,南昌起義軍已經在廣東陷入重圍,國民黨方面的第七軍、第十六軍、新編第一師、第四師、第二十師正在全力圍堵,雙方實力,實在懸殊得很。半個月之前的會昌一戰,光是賀龍的第二十軍,就死了一千人。長官,不是敝人危言聳聽,南昌義軍已是窮途末路,難以逢凶化吉了。」

石頭聽得雙眉打結。南昌起義軍打得艱苦,他是知道的。但是今日這個說客直接說出窮途末路四字,他還是有點心驚肉跳。

在廣東的這個潮濕多雨的秋天裡,分兵之後的南昌起義軍如河中的之葉一樣,飄散了。最後的被打散是在陸豐附近,敵東路軍的兩個師像狼一樣咬上來,激戰三個鐘頭,二十軍余部徹底潰散。在這以後,發燒高達40度的周恩來,一連幾天都忙於妥善安排起義領導人和黨政幹部的秘密撤退。

在海陸豐地區一個村民的茅屋裡,身患惡性瘧疾的周恩來從擔架上支起身子,用深凹的眼睛看著賀龍軍長。

「我不換!」賀龍把戰士遞上的一件灰布長衫扔在一邊,「為什麼要換下軍裝?我賀龍自從穿上這件軍裝起,就沒想到過脫!我可以對不起天,對不起地,對不起爹娘,甚至可以對不起這枝槍,可是不能對不起這身軍裝!」

周恩來坐起來,他的臉是青顏色的,眼窩如井。周恩來一定要賀軍長趕快換上便裝,化裝轉移。他吃力地說:「賀軍長,今日脫下軍裝,就是為了日後重新穿上軍裝。你聽我周恩來一句。」

賀龍解了幾顆衣扣,又停手了。他說:「恩來同志,我沒有讀過多少書,可是有一句話,我是記住了的,那就是:丈夫立志,如山有根,不可移也!這身戎裝就是我的丈夫之志!人憑衣裝,佛憑金裝,好佛不也是靠了一身黃皮么?」

「賀軍長丈夫之志,恩來素來欽佩,只不知賀軍長所言之丈夫,是大丈夫還是小丈夫?」

「當然是大丈夫!」賀龍瞪眼。

「那好,」周恩來說,「有一句話,我也是記住了的,那就是:大丈夫能屈能伸!」

賀龍沉默了。後來,他很快脫下了軍裝。「就當蛇蛻一次皮吧。」他說。

「賀龍同志,你不是蛇蛻皮,你是龍蛻皮!只要是一條好龍,就不怕蛻皮換甲!」

賀龍上前一步,蹲下來,與擔架上的周恩來緊緊地擁抱在一起。

「我是新黨員,」賀龍說,「這輩子我跟定共產黨了!恩來同志,你放心,我回湘鄂西去,不重新拉出一支隊伍來我不叫賀龍!」

周恩來用虛弱的手輕輕拍著這位漢子的魁偉的肩膀。這副肩膀在輕微顫抖,彷彿也像周恩來一樣打著擺子。

南昌起義軍主力的這種絕境,遠在湖南瀏陽文家市的石頭當時是不可能想像得到的。但是局勢的危急程度,他已是充分感受到了。此刻,坐在他面前的這位穿著白色西裝的「國民黨探子」的每一個面部表情,都使他感到緊張和萬分厭惡。他覺得這個探子就是一條狠狠咬你一口之後還要賣乖的狼,它在分析你的肉的香味和耐嚼的程度。

他繼續聽這個探子說話。他說:「你說!」

「長官,南昌的暴動軍,是沒有出路了。而你們的中秋暴動之軍,敝人也著實捏一把汗。」

「說下去。」石頭說,他額上的青筋噗噗直跳。

「貴黨貴軍雖有志為民造福,公平天下,但依目前情形而言,仍是勢孤力單,兵寡槍稀。兵寡槍稀之軍,實不可硬拼。定要硬拼,必是以卵擊石,以潰告終。長官,恕敝人直言,你們是當局者迷,敝人是旁觀者清。若今日敝人不將這番話面稟毛潤之先生,及時送一帖苦口良藥,則實是對不起他當年的救援之恩了。」

石頭不願意接觸這個探子的可憎的目光,又垂眼走了一圈。

陳三看著這個獨臂軍官的背影,忽然眼淚汪汪了:「長官,敝人本不該前來冒死相諫,實在是感念毛潤之先生多年為湘民奔走呼號,俠肝義膽,高風亮節,敝人真不願看見毛潤之先生於今慷慨赴死啊!」

石頭眼睛看著窗戶問:「你到底是什麼人?」

「我真是毛先生的朋友,」陳三說,「長官只要稟告毛先生,說我的太太是英國人,叫瑪利亞,毛先生一杯茶是一定會泡給我的。兩年前,有人要纏我太太的小腳,就是毛先生死死拉住裹腳布不讓纏的。」

他不讓纏,我纏你!「石頭嘟噥著說。陳三不明白這位長官說什麼,但總覺得事情有點不妙。」

「來人!」石頭果然怒喊一聲。兩位戰士應聲而進。 「扒下這小子的衣服!」

陳三驚愕,從椅子上蹦起來:「長官!」

「對不起,借你一身皮用一用!」石頭狠狠說。

任憑這位探子如何掙扎,白色西裝還是一下子就被剝下來了,外褲也扒了下來,禮帽也被收繳。

陳三忽然不再作抵抗了。他穿著白襯衣,光著腿,似笑非笑地看著這位喜怒無常的獨臂長官。

你笑什麼?笑個屁!石頭的眼睛冒著獸一樣的凶光。

「長官,」陳三一下子顯得非常順從,話音充滿體諒,「敝人已明白長官為何要這身衣服了。這裡還有一把小木梳,敝人經常梳頭用的,長官一併帶上。」

石頭抓過小木梳,塞進西裝衣袋,然後對戰士們冷聲命令:「把這位先生的眼睛蒙上,趕出文家市三里地!」

毛澤東的寢房設在文家市裡仁學校,毛澤東起身很早,他喝一碗稀粥,一邊喝一邊琢磨今天的全體官兵大會怎麼開。

天還沒有大亮,窗外雞叫聲仍舊此起彼伏。這時候他就聽見門外有人小聲喊報告。那聲氣,彷彿是石頭。

「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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