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七章 可以脫他的鞋,但取不了他的頭

兩個背影往山坡上走。一個撐著紅色油紙傘,一個披著軍用雨衣。長沙東郊的山坡,在整個1927年的8月中旬,一直都有籠罩在陰雨之中。

毛澤東和石頭走到墳前。草坡中有三座低矮的土墳。這是石頭的父母以及姐姐之墳。毛澤東於8月12日以中央特派員身份回到湖南後,沒過兩天,就特地陪同石頭來走東郊。

獨臂軍人用一隻手靈巧地劃亮火柴,分別點燃了三束線香。他一邊點一邊喃喃地說:「爸爸,大貴人毛特派員來看你了。媽媽,大貴人毛特派員來看你了。姐姐,毛團長來看你了。」

毛澤東把傘撐低,為他擋著若有若無的雨絲。

「還有,我的左臂啊,我帶著我的右臂來看你了!」石頭又向一個似墳又不像墳的土堆鞠了一躬。半年多之前,他托姐姐把自己的左臂埋在父母墳前,姐姐照做了。

「用我的傘,護一護長眠之人吧!」毛澤東上前幾步,又要向墳頭插傘。在安源,毛澤東曾用雨傘護過一個點礦燈的孩子的墳,那孩子的名字毛澤東一直記得,叫小魚兒。

「不用毛特派員送傘,讓我給父母親儘儘孝吧!」石頭很快地脫下軍用雨披,攤開,護在父母親的墳頭。

他說:「爸爸,媽媽,姐姐,長沙的瓦房,早讓軍閥放火燒了,我沒有家了,這裡就是我的家。孩兒不孝,長年征戰在外,我今天就用雨衣做個屋頂,給二老擋擋風寒吧。」

軍用雨衣如大鳥的翅膀,靜靜護住了墳頭。

毛澤東很有些感動,毛澤東說:「石連長。」

石頭轉身。他的眉毛上都是細細的水珠。

毛澤東說:「墳墓,對有些人而言,是人生結束的地方。對有些人而言,是人生開始的地方。石連長啊,你前一回上墳之後,成了北伐軍的連長。這一回上墳之後,你就要成為共產黨軍隊的官長嘍!」

「毛特派員,你只管說。你指哪兒,我奔哪兒。」

「我今天跟你來上墳,就是想當著你父親、你母親、你姐姐的面,對你下一道命令。」

石頭聞言,腳後跟一靠,啪一聲就立正了。泥水濺了起來。

毛澤東說:「你是神槍手,你懂軍事訓練。我今天任命你為軍事教官,去湘贛邊界的銅鼓報到。」

銅鼓?石頭皺眉想了一想,他隱約知道銅鼓在哪個方位。

毛澤東從懷間取出一封信,交給石頭:「瀏陽工農義勇隊在那兒,起義槍聲一響,那支隊伍就將組建一個團。我相信,今天,你去那兒當教官,明天,那支部隊射出的子彈,就能打在敵人的鼻樑正中!」

石頭受命,一連行了五個禮,他說,毛特派員、爸爸、媽媽、姐姐、我的左臂,我接受命令了!

毛澤東說:「石大伯,石大媽,石花,我毛潤之給石頭下這樣的命令,叫他參加共產黨的暴動,你們該是安心的吧?」

軍用雨衣無言。芳草無言。惟有樹間鳥兒撲哧哧地飛出幾隻,濺落一片水。

「好了,」毛澤東說,「出發吧,帶上我這把傘。」

石頭一愣:「我拿了你的傘,你不就淋著雨了?」

「你有一百里路要走。」

「我無論如何不能拿。」

「你若不當著你父母的面拿這把傘,你父母能安生嗎?你父母會說:這個毛澤東啊,你怎麼就讓我兒子淋著雨跟你幹革命呢?」

石頭鼻腔一熱。他伸出獨手,接過傘。這把傘真重,他想。

石頭向另一條山路走去,一直舉著紅傘。他帶了八個舊屬一起去銅鼓。這八個弟兄都是自願提著槍跟他跑回湖南的。

毛澤東送走石頭後,走下芳草蔓生的山坡。坡下涼亭里,楊開慧等著他,五歲的岸英等著他,一輛膠輪驢車則憩歇在涼亭對面的客棧里。

「他走了?」楊開慧問。

「對於這個神槍手來說,秋收暴動已經開始了。」

「一個下雨天,你把我帶到這裡來,一定是有理由的。」

「今天把你帶來這裡,確實是想托你一件事。」毛澤東在涼亭里坐下,揩揩濕了的黑髮。「若是石頭獻出了生命,你要幫助一下,把他跟他的父母、姐姐葬在一起。讓他的右臂與左臂葬在一起。」

妻子覺得難以理解:「我來幫助安葬?」

丈夫說是。

「你的意思是,」楊開慧說,「他會犧牲?」

「暴動了,什麼事都可能發生。他是軍人,更可能發生什麼事。」

「為什麼要托我?你不能幫助他安葬嗎?」

「也許,那個時候,我也沒辦法托你了。」

妻子鬆開孩子,吃驚地看看丈夫。

「是的,」毛澤東看著涼亭外密密的雨絲。隨著風的強強弱弱,雨絲會織成各種各樣的圖案。「也許我真的會沒有辦法的。」

妻子明白了丈夫的意思,說:「你的話,我聽懂了。」

「握槍之人,為槍所傷,是最容易發生的事情。」

「媽媽,餓了,」兒子說,「回家。」

楊開慧抱住孩子,突然輕聲問丈夫:「能不暴動嗎,潤之?」

「我們共產黨,要是現在還不下決心建立自己的武裝,小岸英日後大起來,就不會有幸福日子過。」

「這個理,你說過好幾遍,我懂。」

「只是還有點怕?」

妻子沒有回答。半晌,她說:「怕失去你。」

毛澤東細想一下,說:「開慧,只要我們組織得好,秋收暴動是能夠成功的!我們全家五口人,我想,不會少了哪一個,你就稱放心吧。岸英,你真餓了?爸爸也餓了,我們這就上驢車,好不好?」

武漢繼續悶熱。隱蔽在漢口的中共中央機關,準備分批撤往上海。周恩來已著手開始做這工作。鄧小平所在的中央秘書處進入了有條不紊的忙碌。

主持著中央工作的瞿秋白在漢口深居簡出,靜著心注意著全國的局勢。但是這幾日他的心境卻被攪亂了,關於秋收暴動的一些籌備問題叫他心煩意亂。問題又是湖南的毛澤東從湖南提過來的,毛澤東這人總是有新見解。瞿秋白一直覺得他與毛澤東彼此心通,但是有些問題提得突兀,他也難以決斷。別看舵手不划槳,坐在船尾,舵手是最難做的。上台不久的瞿秋白對此已深有感覺。

他聽著許多議論。這種議論接連兩日來都在船舵周圍嗡嗡迴響。

「暴動打什麼旗幟,不是毛潤之一個人說了算的,黨是有明確決議的!」「秋白同志,你現在已經處於中國共產黨舵手的位置,我們都是支持你的,原則問題你不能讓步。領導秋收起義不是辦一期《湘江評論》,信口開河怎麼行?不能由著他毛澤東的性子來!」「你是臨危受命,秋白同志。現在全黨對你期望很高,你一定要堅持真理。你的形象,不是你個人的形象,是黨的形象!」

瞿秋白坐在半開的窗戶前面,解開襯衫扣子。楊之華及時遞來一把扇子,他說一聲謝謝,然後就搖扇,搖得很慢。瞿秋白原來是想請毛澤東去上海的,中央機關要搬到上海租界去,瞿秋白想與毛澤東一起在上海共事。但是毛澤東說不願住高樓大廈,願意到農村去,願上山結交綠林朋友。毛澤東脾性倔,但倔得合理,湖南沒他也真不行,瞿秋白也便同意讓他去籌備秋收暴動,頭銜是中央特派員。誰知這個特派員在一頭扎到湖南農村開了一系列的調查會後,馬上就土地革命問題和暴動問題,提出了一系列與中央口徑不統一的見解。比如,他主張不能光沒收大地主的土地,中小地主的地也要沒收,也就是整個地主階級的地都要沒收,否則,據他說,就不能滿足農民要求。比如,組織秋收暴動的名義問題,毛澤東不同意中央提出的「打國民黨招牌」的做法,他認為民眾早已唾棄了這塊牌子。

據說他出席了8月18日在長沙市郊沈家大屋召開的湖南省委會,他會上的發言慷慨激昂,這位中央特派員當時是這樣說的:「這次秋收暴動,為什麼非得要像南昌暴動一樣,打國民黨的旗子呢?農民對之是不滿意的。工人對之也是不滿意的,國民黨這三個字已經沒有號召力了,青天白日之旗,幾乎已成為軍閥之旗了!同志們,我堅決認為,我們應當高高地打出共產黨的旗子!」

據說大家聞言雀躍,掌聲一片。

有些意見,瞿秋白想,可以贊同毛澤東和新改組的湖南省委的,有些意見,中央也不能一味聽信下面的,比如說旗幟問題。所以他在中央局的一次碰頭會議上說:「就暴動旗子而言,我堅持,仍然要以國民黨名義贊助農工的民主政權,也就是說,秋收暴動的義旗,仍然應是青天白日旗。」

一面骯髒破損的青天白日旗鋪在桌面上。

毛澤東招呼:「來來,福順同志,你數數,旗幟上有幾個鞋印子。你先別張羅著泡茶。」

福順大叔剛調到湖南省委跑聯絡不久,見毛澤東招呼他,不知何故,也便站到旗幟面前,彎下腰,認認真真數起來。旗幟皺巴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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