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六章 反抗,全國的槍和矛都在滴血

長江如練。逆流而上的江輪就如一隻小小的黑色甲蟲,在白練之上慢慢爬行。

陳獨秀孤獨地坐在船頭甲板上,望著迎面而來的一江春水。江面陽光在細細碎碎閃爍,如無數小魚兒的涌動。陳獨秀此刻腦海之間,也有數不清魚兒在打堆跳躍。

陳獨秀是在蔣介石發動四一二政變之前一個星期離開上海的,他前往武漢主持中共臨時中央局的工作。同志們又是電話,又是電報,一定催他早一點去。在坐船逆江而上的途中,陳獨秀確實想得很多。他根本沒有預料到蔣介石會在一禮拜之後就揮起屠刀。他只想到了兩天前,他與剛剛回國的汪精衛的友好的會談。

他覺得汪精衛的手很綿,柔柔白白,可能是抹了半年多的法國護膚品的緣故。

會談的氣氛很融洽。他們發表的《汪陳聯合宣言》也是軟綿綿的。

這個宣言對蔣介石抱有很大的幻想,表示一切離間國共兩黨合作的說法都是謠言。由於簽訂了這項「宣言」,陳獨秀離開上海的時候,心境並不見得特別煩躁。他只是覺得周恩來的臉色不甚好看,但是這也沒啥,這個年輕同志就這個樣,他想。

他只是特別揪心地思念著他的密友李大釗。就在《汪陳聯合宣言》發表的第二天清晨,李大釗在北京被張作霖軍隊逮捕。

據陳獨秀得到的不完整的消息,李大釗是在北京東交民巷蘇聯大使館西院的一個舊兵營里被捕的。陳獨秀起始很懷疑這條消息,因為他想像不出一大群穿灰制服、腳蹬長統皮靴的奉軍憲兵,以及京師警察廳的穿黑制服的警察,怎麼會如一股灰灰黑黑的污水般翻過大使館圍牆,將李大釗暫時避居的一幢破舊平房淹沒了。李大釗生前由於風聲吃緊而避入大使館,陳獨秀是知道的。然而大使館的圍牆高度竟然矮於張作霖的軍靴,這就叫陳獨秀愕然萬分了。

穿一身灰布棉袍、青布馬褂的李大釗是在七八雙手臂的強行扭送下,跌跌撞撞離開大使館的。不管蘇方如何強烈抗議,奉系軍閥還是這樣強行查抄了設在蘇聯駐華大使館內的國共兩黨北方領導機關。李大釗遭受致命打擊,似乎是早晚的事。由於他踏踏實實地領導著中國北方的革命鬥爭,積極發展共產黨組織,大力推動直隸、山西、熱河、內蒙等地的農民運動,並且努力在軍隊中進行策反工作,他早已被軍閥視為眼中之釘了。

李大釗的雙手被死死地綁在木架子上,人成十字形。北京京師警察廳的刑室一向是這樣對待人犯的。此時在長江上逆流航行的陳獨秀,根本無法想像李大釗所遭受的痛苦。

一位奉軍高官手持一隻托盤,陰沉沉地俯向遍體鱗傷的李大釗。他強烈地聞到了從李大釗脖子里散發出來的血腥之氣。

托盤內,是十根削得尖尖的竹籤子。

「李先生請睜眼看,這裡有十根竹籤子,看見沒有?每一根竹籤,都有三公分長,頭上削得尖尖的,李先生看見沒有?」

李大釗並不言語。也不知道他眼睛睜開沒有。

「我相信李先生是看清楚的。但是,這十根竹籤子究竟是什麼東西,那全憑李先生自己決定了。有一種可能,它們是籌碼。李先生可以用它換回自己的自由,也可以去換官職。我們張大帥還是很憐惜人才的,北京政府里還有許多官位找不到年輕才俊去填補。還有一種可能,這些竹籤子,是刑具。它們可以鑽到你的指甲縫裡去,使你的手指延長一倍,手指長了一倍,那會像什麼呢?那就像個十指尖尖的菩薩,可是其中滋味,卻沒有菩薩那麼有趣了。李先生,是蔥是蒜,全憑你一句話了!」

李大釗忽然嘿嘿一笑。他咧嘴笑的時候很吃力。

「對,你快說!我知道我這番話你全聽懂了!」 「大丈夫生於世間,」李大釗抬起血跡斑斑的臉,眼神銳利,語句清晰。「寧可粗布以禦寒,晚食以當肉,安步以當車,就是斷頭流血,也要保持民族的氣節!絕不能為了錦衣玉食,就去向賣國軍閥乞討殘羹剩飯,做無恥的幫凶和奴才!」

奉軍軍官將托盤一放,對刑卒說:「阿彌陀佛,就成全李先生做個十指尖尖的菩薩吧!」

軍官緩步走出刑室,還沒推開厚重的鐵門,他就聽見了身後鈍鈍的敲擊聲和受刑者突如其來的慘叫聲。

軍官渾身一抖,趕緊加快步子。

而真正在心底深處感到顫抖的,是共產黨人和北方的工農。酷刑施於李大釗,他們不能不痛徹心肺。社會各界也是一片援救之聲,抗議電和呼籲電從全國雪片般飛往北京。而北京的鐵路工人則提出以劫獄營救李大釗,並為此組織了劫獄隊。

工人劫獄隊是見血成立的。按血手印,工人們這樣說:「李先生是我們工人的恩人,我們要拚死相救。李先生劫不出來,我們二十四條漢子寧願死在大牢里!」

「不,」有工人說,「我們即便死在地上,也要讓李先生踩著我們的屍體走出大牢!」

接著,這位穿黑色布褂的工人便一口咬破手指,在一張寫有「以死救人」四字的白紙上按上了自己的血手印。

「此生不算白活了!」又一個工人按上血手印時這樣說。

一共二十四個血手印,白紙上血糊糊一片。這張血糊糊的紙片,在三天之後,隱蔽在一隻鐵皮飯盒子底下,遞進了李大釗的單人監房。

二十四個血手印,使李大釗非常吃驚。送飯的鬍子老頭把嘴巴伸進鐵柵,悄聲說:「給你過過目,讓你放個心,劫獄隊會冒死相救。」

「黨組織知道劫獄嗎?」

鬍子老頭四周看看,又將嘴伸進鐵柵:「研究過了,同意劫獄。」

李大釗說:「請你轉告那些按血手印的工人。」

「我聽著。」

「你告訴他們,他們今天已經把我救出去了。我感謝他們。我就是死了,也是雖死猶生。若為了救我而犧牲了新的生命,那就是將我李大釗重新推入苦海,我就是活著,也是雖生猶死。」

鬍子老頭忽然淚眼迷濛:「我不願轉告,李先生。」

李大釗說:「敵人的力量目前還很強大,冒險是不足取的。讓同志們的血就流在這張紙上吧,絕對不要再流新的血了。」

「我不想說這些話,李先生。」老頭哽咽起來。

「我以中共北方黨組織的領導人身份,請你做這件事。務請你轉告黨組織,轉告劫獄隊!」

兩天後,二十四名鐵路工人被告知了上級黨組織的一項決定。一位長著兩根粗眉毛的黨組織代表這樣告訴他們:「李大釗同志說:你們今天已經把我救出去了。我就是死了,也是雖死猶生。若為了救我而犧牲了新的生命,那就是將我李大釗重新推入苦海,我就是活著,也是雖生猶死。」

二十四名工人泥塑木雕般站著。

「李大釗同志還說,讓同志們的血就流在這張紙上吧,絕對不要再流新的血了。」

血書被置放在桌上。二十四位工人一齊熱淚長流。

「黨組織決定,取消劫獄計畫,解散劫獄隊。」

「李先生啊,」為首的那個穿黑色布褂的工人一屁股跌坐於地,雙手掩臉而泣。「你怎麼能惜我們的命啊!」

陳獨秀獨坐長江江流。他並不知道北方的劫獄計畫以及這份計畫的流產。他只在吐著白沫的水流聲中和轟響不停的輪機聲中,想像著北京京師警察廳監獄那種可怕的寂靜。他熟悉那種帶臭味的他關在那裡的時候,李大釗來看過他。如今守常身陷囹圄,他卻只能從上海去武漢而無法去北京。

暮色漸濃,江輪悠悠遠遠地鳴叫了一聲,如大貓鳴春。陳獨秀紋絲不動地坐著,屁股上都是紅色鐵鏽。他拍拍屁股的時候,就會紅塵飛舞,而紅塵之中就會浮現出一個膚色白嬉的女子。這個人物也使逆流而上的陳獨秀一想起就感心酸。

施芝英是在一個月之前把一扇門對他關上的。門軸發出的吱吱聲使人的牙根和心一齊發酸。她對他說出那番冷寒入骨的話時,是在她的家中。她開門,把風塵僕僕的陳獨秀迎進房中,然後她說出了一個女人的決定。

「陳先生,從明天起,你就不要來我這裡過夜了。」

陳獨秀剛脫下一隻皮鞋就愣住了。這時候他才發現這個女人並沒有像往常那樣把一雙軟軟的花布拖鞋放置在他椅邊。

「陳先生,」他又聽見那個嘴唇發白的女人說,「我不是不戀你,不是不敬你,我到現在還很願意跟你在一起,這是我的心裡話,甚至,這些話,我說出來,也不怕我的男人聽見。」

「什麼?」陳獨秀大驚,「你有男人了?他在?」

施芝英指指裡屋。陳獨秀從椅子上側身,歪頭一瞧,果然瞧見了一個男人的肥肥的背影。

那個男人靜靜地坐在床沿上,垂著臉,始終沒有抬頭。陳獨秀沒有看見他的臉,甚至也不想看見他的臉。反正是個男人,中年男人,這就夠了。反正這個中年男人也聽見了施芝英剛才所說的所有的話,這就夠了。

足夠使一幕戲落幕了。

但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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