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五章 北伐軍在上海一頭撞上四一二

兩隻手反覆擺弄著一隻木製的羅盤,羅盤上指針不停晃動,像真有神靈附著一樣。這是一雙看上去很可怕的、瘦骨嶙峋的手。蔣介石一直凝視著這雙手。蔣介石在廣州東校場慢慢地走,跟在這個仙風道骨般的黑衣風水師身後,走著一個又一個圓圈。他一邊走圈子,一邊在心裡琢磨一個日子。

出征之日是一個極重要的日子,這個日子若是犯了什麼,無論犯三神六煞還是朱雀白虎,都為不智,將來若遭將士血肉之軀乃至黨國命運之無端損失,那是極不划算的事。「天命地而四時成,湯武革命,順乎天而應乎人,命之時義大矣哉。」順是第一個要緊的事。四個月前處理中山艦一案,他就找人卜過一卦,說是下雷上風,雷上有風,風雷並至,雷厲風行。雷屬陽,風屬陰,陰陽交錯,吉卦。果然,四處出擊雷厲風行了一番,處處無礙,呈現吉相,既削弱了蘇聯顧問的控制,又打擊了共產黨,同時也逼走了他在國民黨內的最大政敵汪精衛,鞏固了自己的地位。兩個月前,他乘勝追擊,又在國民黨二屆二中全會上提出「整理黨務案」,規定共產黨員在國民黨中央到省市黨部的執行委員不得超過總數的三分之一,共產黨員不得擔任國民黨中央機關之部長。此議又獲順利通過。為此,國民黨組織部長譚平山、代理宣傳部長毛澤東、農業部長林伯渠均被迫辭去了職務。

蔣介石一時對自己充滿了信心。尤其是由於他的一再進逼,竟然造成蘇聯顧問連連退卻,這更是他的得意之筆。從莫斯科回到廣州的蘇聯顧問鮑羅廷面對他的咄咄逼人的整理黨務案,竟明確表態說:「不管蔣介石的的三月政變的後果多麼嚴重,國共合作的政策應保持不變。中共應接受三月政變所造成的局勢,承認蔣的軍事獨裁,接受他的『整理黨務案』,同時協助他領導北伐。」於是蔣介石看著無奈的張國 燾指揮中共黨團的成員一齊上桌簽字,心如灌蜜。

他想,他的順勢業已成形,應當再接再厲有更為雷厲風行的擴展。此番發展,非北伐莫屬。北伐乃兩黨一致呼聲,體現全國民意,也是先生畢生奮鬥之願望。北伐義旗一舉,全國自會沸騰。蔣介石於是開口閉口北伐,國民黨中央執委會也通過了「迅行出師北伐」議案,國民政府又接著任命蔣介石為國民革命軍總司令。諸事發展,皆為順暢。實際上已集國民黨黨權、軍權、政權於一身的蔣介石,要登上廣州東校場的檢閱台,用他的高高舉起的白手套舞動全國風雲了。這是一個重要的時刻,為了這個重要的時刻,他必須琢磨一個日子。

日子,很重要,中國人講究的就是日子。一個日子好了,所有日子都跟著好了。

風水先生現在已從萬般思慮中抬起臉來,蔣介石也跟著抬起臉來。蔣介石面對的是一個已經竣工的檢閱台。「北伐誓師大會暨國民革命軍總司令就職儀式」的橫幅已經掛畢,幾十個工人爬上爬下,在做最後的裝飾。

蔣介石恭恭敬敬問:「先生有何指教?」

風水先生凝視半晌,忽然一個跌足,乾癟的唇間吐出一個詞:「狼煙!」

蔣介石一怔:「什麼?」

「狼煙,」風水先生說,「一股狼煙。」

蔣介石心裡頓時就打開了鼓。他知道風水先生手中那隻羅盤的分量,羅盤上經天,下緯地,包羅萬象,至精至微,苟能消息陰陽,辨別吉凶,福禍不右,鬼神莫逃。

於是,蔣介石態度更為謙遜,他甚至微微彎下腰來,湊近風水先生的那幾根稀疏的山羊鬍子,用柔和的嗓音說:「願聞其詳!」

風水先生抽口冷氣:「啊呀呀,堂堂總司令,怎麼會是一股狼煙呢?」

蔣介石心裡更急:「恭請先生指教!」

在國民革命軍總司令部的膳堂里,新任革命軍總司令部政治部主任的鄧演達正在吃飯,他邊嚼邊聽彙報,一聽便大吃一驚。

「什麼?」他停止了咀嚼,「拆掉重建?不是說後天就要開誓師大會了么,重建怎麼來得及?」

彙報的軍官說:「蔣總司令親自下的令。」

「為什麼要拆檢閱台?」

「不知道。」

鄧演達扔下碗,抓起軍帽,大喊一聲:「備車!」

他趕到東山蔣介石私邸時,蔣介石正在二樓卧房裡慷慨揮拳,試演就職演說。陳潔如告訴他,說鄧演達在門外緊急求見,蔣介石心裡知是怎麼回事,就是不答理。

他後來說:「回覆他,就說我不在。」陳潔如還想說什麼,蔣介石惱了,重著嗓音說:「我不在,聽見沒有?他這個鄧演達,還有臉來見我?」

陳潔如下樓之時,心情不佳。她覺得很難回覆鄧演達。鄧演達乃忠勇正直之士,她心裡是明白的,但蔣介石給他調了如此稠的一份閉門羹,她覺得太膩嘴。

陳潔如細步走近坐在門房裡的鄧演達,她的金絲眼鏡在陽光里一閃一閃。

「對不起,校長不在家。」她說。

鄧演達說:「我好像聽見校長的嗓音了。他是在練習演說吧?」

陳潔如笑一笑,說:「他說他不在家。」

鄧演達從這句有趣的話里聽出了苗頭,於是說:「好吧,我知道校長不在。可是我鬧不明白,校長到底為什麼要重建檢閱台?錢款要大大浪費,時間也實在不夠。」

陳潔如說:「再見吧,鄧主任。」

「慢!」鄧演達表現出了倔勁兒,「你轉告校長,我鄧演達堅決請求他收回成命!」

陳潔如淡然笑笑,慢慢伸出皮鞋尖,在門房邊的泥地上,划了三道,勾出一個「丁」字。

鄧演達念出了這個字:「丁?」

他不明白。

什麼丁?他問。

陳潔如說:「丁先生。一個風水先生。」

沒費多少時間,鄧演達便摸清這個可惡而著名的丁先生藏匿於何處了。兩個鐘頭之後,他的小汽車開進了窄長的高第街。在小街頂端的一個殘破門垣之內,他一把扭住了那個滿臉陰譎的精瘦老頭。

他是扭住對方耳朵的。

「哎喲喲,哎喲喲,」丁先生彎腰成蝦米,「鄧長官且聽老朽吐露端詳!」

「說!」

「老朽不敢說。」

怒火中燒的鄧演達不僅重扯其耳,而且狠揪了一把他的山羊鬍子。

「老朽說!老朽說!」丁先生慘叫一聲,滿臉悲苦,「老朽這就稟告鄧長官。自紂王搭雀台起,自古搭台,都是有講究的。依老朽看,鄧長官此番所搭,不是檢閱台,不是司令台,而是烽火台。」

「胡說!」

風水先生彎著腰,黑衣拖地,但他仍然堅持說:「若建的是烽火台,那登台之人,就不是三軍司令,只能是一蓬狼煙而已。」

「我操你八輩子祖宗!我建的明明是檢閱台,你為什麼說是烽火台?」

「鄧長官息怒。檢閱台也罷,司令台也罷,皆寓揭竿舉事之意。揭竿舉事,不為其他,只為取天下耳!」

「混蛋,說下去!」

「鄧長官所建檢閱台,若是南向而設,便存金殿之意,紫禁之勢,頓顯取天下之吉兆,就看那登台之人,他腳下所穿之鞋,也絕非軍靴了。」

「不是軍靴是什麼?」

丁先生:「那烏黑的軍靴,頓時將化作明黃緞面龍靴。登台之將,必定所向披糜,今日登檢閱台檢閱三軍,明日即可登祈年台祈全國豐年。若是這檢閱台不是南向而設呢,那就只能是一個烽火台,三軍司令登台口號一呼,嘴中所吐,只能是一蓬狼煙!」

鄧演達瞪眼:「我這檢閱台朝向哪裡?」

「回鄧長官,朝西。」

「朝西?」鄧演達還並沒有想到這一點。

風水先生的聲音得意起來:「朝西之台,不是烽火台又是什麼台?」

鄧演達大怒:「真的要我拆掉重建?」

「鄧長官一定知道『南面稱孤』這四個字吧?檢閱之台,若不改為南向而設,依老朽看,鄧長官是過不了蔣總司令的關的。」

「操你娘,我叫你先過不了我的關!來人!」

兩位副官和建檢閱台的工程負責人應聲而上,七八個士兵也從旁虎視耽耽。

「傳我兩條命令!第一條,檢閱台立即重建!由西向改為南向!」

工程負責人驚得連連搖手,說:「實在來不及,鄧主任!」

「來不及你就搬架天梯上天,把太陽給我綁住!我告訴你,龍貴師傅,你必須給我連夜動手!人不準下來,飯桶、菜桶和便桶統統給我抬到工地上去!」

龍貴師傅只好應諾。

「第二條命令,把這個胡說八道的老東西給我捆起來!」

兵士一擁而上。

「鄧長官饒命!」風水先生這下子真的害怕了。

「放心,不打你腦袋,打你屁股!聽著,給我把這老東西的瘦屁股打得象檢閱台一樣腫!」

丁先生狂喊:「救命啊!」

軍用皮帶清脆地揍在他無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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