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四章 駛進謎團的中山艦

長沙郊外,湘江之中的橘子洲是個迎江眺望的好去處。

四下里十分安靜,秋山秋水之間,惟幾聲鳥雀啁啾。

毛澤東步出亭閣,遙望遠山近水,忽有一番熱熱的感慨湧上心頭。這份感慨是他即將去廣州出席國民黨二大並就任國民黨中央代理宣傳部長之前一個禮拜生出的。他早上向中共湘區委員會報告了韶山地區農民運動狀況,講得熱氣騰騰,下午便來到橘子洲頭拜會湘江。他先是遊了一回水,然後便來了詩興。在他預感到兩黨合作將要推動起中國革命的新一輪高潮之時,便不能不抒發一下胸中豪情。

他吟的是詞。詞名《沁園春·長沙》。他此刻迎著江面上濕潤的風,吟得抑揚頓挫:

獨立寒秋,湘江北去,橘子洲頭。

看萬山紅遍,層林盡染,漫江碧透,百舸爭流,鷹擊長空,魚翔淺底,萬類霜天競自由。

悵寥廓,問蒼茫大地,誰主沉浮?

身後亭閣之中,隱約傳出一聲沙啞的讚歎:「好!」

毛澤東沒有在意,也沒有回身,繼續昂首而吟:

攜來百侶曾游。憶往昔崢嶸歲月稠。

恰同學少年,風華正茂;書生意氣,揮斥方遒。

指點江山,激揚文字,糞土當年萬戶侯。

曾記否,到中流擊水,浪遏飛舟?

「好!好詞!」背後亭閣中,有人拍欄杆。「好詞啊,峰迴路轉而又直瀉無餘,好詞啊,書生策馬,暢快淋漓!」

毛澤東回身,發現一個老頭。這是一個草帽罩頭破衣纏身的精瘦老頭,一根稀稀拉拉的細辮子戳出草帽,如一根小蛇一樣盤在草帽的尖頂子上。

「你是誰?」

辮子老頭倚亭而坐,又拍拍亭欄:「久不聞如此慷慨之詞了,好詞,好詞呀!」

「請問你是誰?」

辮子老頭摘下草帽,又撮起三根指甲很長的手指,將細細的灰白辮子捏住輕巧地向後一甩,說:「老朽雖不才,形如廢履,當年也曾是三榜狀元,經過殿試的。」

見毛澤東露出好奇之色,辮子老頭更其得意了,說:「天下者,早已不是我輩的天下了,老朽我,原本是應該一頭投在江里的。中國為什麼有那麼多江?中國的江河就是為志士仁人留著的。屈原大夫不就投了汨羅江么?啊,啊,我為什麼不死,看來上蒼是要我再見到一個奇人。今日,果不其然,讓我見著你了!能吟如此奇詞之人,還不是奇人么?照我看來,能唱出糞土二字之人,就已瞭然全部人間歷史了!」

毛澤東點頭:「對,我的心境,你一半懂了!」

「不瞞先生說,自老夫中了狀元之後,也曾蒙聖恩封為監考官,官階至從二品。上蒼既讓我做監考官,總要讓我見幾個真秀才吧?果不其然,今日見了你。見了你,也不枉蒼天一番心意了!」

聽老者這一番羅唆之後,毛澤東還是覺著疑惑,「那你為什麼不問問我姓甚名誰呢?」

「老夫不但不問先生貴姓,也不問先生貴庚。」

「這又為什麼?」

辮子老頭翻眼望天,說:「蒼天已知,何必老夫贅問!」

毛澤東哈哈哈笑,笑畢,說:「你也是個奇人,起碼你頭上這根辮子就奇。你這根辮子說明你不懂政治,不明現實,不知百姓,不曉寒暑,其實呀,你並不明白糞土當年萬戶侯之吟!」

「懂是懂的,先生,寒暑徹骨,何人不明?只是情感難以割捨罷了!」

亭閣之外忽然匆匆走來一個人。來人是何叔衡,一見毛澤東,兩眼就亮。

「潤之,總算找著你了,估計你在江中之洲,果不其然!」何叔衡揮動手中的一本小冊子,「快看,天下又出奇人了!」

「奇人是誰?」

何叔衡沒有回答,表情卻是憤憤然:「真是豈有此理!」

「誰呀?」

「你讀讀這篇奇文,就知道奇人是誰了!」

毛澤東接過小冊子:「戴季陶?」

何叔衡帶給毛澤東看的,正是戴季陶剛剛出版的小冊子《國民革命與中國國民黨》。中國共產黨在五卅運動中的卓有成效的領導作用使國民黨新老右派大為震驚。戴季陶以三民主義忠實信徒自居,公開譴責中共,反對國共合作。他的觀點與理論,一時在全國形成了頗有影響的戴季陶主義。

毛澤東放下小冊子,皺眉說:「山雨欲來,風兒滿樓!」 何叔衡也同時見著了乞丐模樣的辮子老頭,仔細一端詳,不由大驚:「這不是我的遠房三叔公么?潤之,這個老東西一肚子壞水,他就是張敬堯當年的頭號門客!」

毛澤東說:「是么?」

「張敬堯若有十個壞點子,起碼有八個是他出的!我以為他早就投江了,誰知還活著!」

辮子老頭以手遮臉,似顯示無地自容之狀。毛澤東心裡不忍,便說:「何鬍子啊,你就別苛求這根辮子了。」

「怎麼?」

「知糞土者,必知天下。」

何叔衡還是不明白。

毛澤東說:「他對我說,他已知曉了糞土當年萬戶侯的道理。此人雖當年作惡,但如今既已明了事理,你也就別再苛求,讓他走吧。」

辮子老頭重新戴上草帽,掩面做哭狀,凄惶而走。

毛澤東盯著他的背影,對何叔衡說:「在中國,這一類人,是沒有什麼市場了,他們的貨,明眼人一看就知是破爛,少有人問津。可是,戴季陶叫賣的東西,還是很有人要買的。」

「你是說,山雨肯定要來?」

毛澤東點點頭,臉色嚴峻:「中國共產黨人,現在比任何時候都要提個心眼兒了。既要盯著北面的軍閥,又要防著身邊的同盟者。」

他有一個強烈的預感。兩黨合作的車輪,又要面臨一個大大的坎兒了。

身邊的同盟者倒戈頗多。國民黨右翼自不消說,一聞戴季陶之鑼,便手舞足蹈起來。而像沈玄廬這樣的一向以紅色著稱的人物,也按照新的節拍跳起舞來。

他手中的道具是一袋蘿蔔乾。

他知道國民黨全黨響應戴季陶主義者甚眾。戴季陶言之鑿鑿,其損及中共之言論,他覺得非常動聽。於是他再三恭請,把中央委員戴季陶請來了蕭山衙前村,他的老家,同時邀請的有浙江省四十餘名國民黨代表。他的打算是以新近成立的國民黨蕭山縣黨部的名義,邀集全省各地黨部代表彙集他的家中,舉行國民黨衙前會議,使浙江的國民黨員齊集合於孫中山的三民主義思想旗幟之下,這面旗幟的圖案則是戴季陶新繪的。

沈玄廬帶著這袋蘿蔔乾出現在客廳里。

各位委員見沈玄廬到,一齊起立。

「坐下坐下,」沈玄廬笑容滿面。在請戴季陶坐於圓桌上首之後,他便開始說話,一邊說一邊舉起手中紙袋。「開會之前,先請諸位代表嘗嘗我家鄉的特產,蕭山蘿蔔乾,來,一人取一根。」

眾人均樂,紛紛伸出手指,叼取蘿蔔乾品嘗。

「有滋味嗎?」

「有味,」來自浙南的代表稱讚,「醇郁柔韌,口舌生香,有味,有味!」問戴季陶,戴季陶也點頭,說很有滋味。

沈玄廬說:「蘿蔔這東西,就一個字:賤!你怎麼燒都沒味。可是,蘿蔔一旦晒乾,其味便顯,既香又醇,賽過野參。所以說,所有學問,都在一個曬字里。我看孫先生的三民主義,先前就是蘿蔔,怎麼嚼都沒味,現在就是給這位戴季陶先生一曬、兩曬、三曬,曬好了,曬出真味兒來了!」

戴季陶聞言,抿嘴而笑,覺得沈玄廬此人還是相當有趣。

沈玄廬又說:「本人熱烈擁護戴季陶先生重新解釋三民主義!共產黨連我的兒媳婦都要搶,連我的孫女兒都要偷,還能做什麼真朋友?」

忽有一位代表起立說:「今日之蘿蔔乾,沒有白嚼,本人提議,以國民黨浙江臨時省黨部的名義,立即發表一份擁護戴季陶先生的宣言!」

沈玄廬哈哈大笑:「你老兄的這個提議也是一曬,此次衙前會議,就給你老兄晒成一根蘿蔔乾了!」

陳獨秀約張國燾與瞿秋白到上海四馬路上的春來麵館吃面。由於辣油的緣故,三人都吃得臉上冒汗。

「乾脆,共產黨員一齊退出國民黨!」陳獨秀在悶熱的小包間里這樣說,他心底里始終存在著對兩黨黨內合作的某種根深蒂固的懷疑。爪哇是爪哇,中華是中華,何必馬林來強扭瓜。「國燾,當初,你也是不贊成的,後來怎麼贊成了呢?都是我,強扭了你的瓜!」

提起兩年前的事,張國燾只笑笑。他一直認為國民黨不是一個好黨,後來陳獨秀牛頭一轉,他也只好跟著搖牛尾巴了。

陳獨秀見兩人只管吃面不吱聲,便從自己的一雙竹筷中抽出一根,又伸手從張國燾手裡也拔出一根筷子,再從瞿秋白手裡拔出一根。

「何必用兩根筷子呢?」陳獨秀說,「依我看,一根就夠了。你們看,一根筷子照樣吃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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