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三章 黃埔學員出槍操練,湖南農民押人遊街

淚流滿面的石花帶著垂頭喪氣的弟弟,一路啜泣著,直奔清水塘毛澤東住宅而來。

長沙三月,早已是池塘生春草,姐弟倆走得跌跌撞撞,雜花亂草踩了一路。在走近這幢瓦房的時候,姐弟倆一齊緩了腳步。黃埔軍校在各省區招募學員,是非常保密的,這一條,他們知道。

何叔衡探頭出房,把哭泣著的石花及其弟弟拉進房內,復又探頭,警覺地看看周圍有無動靜。毛澤東雖已去上海中央機關工作,但楊開慧所居之清水塘仍是中共湘區執委會的聯絡場所。這個場所,湖南的同志是十分精心地維護著的。

何叔衡坐下來,看看長相英俊的石頭,又看看紅腫了眼睛的石花,說:「有事慢慢說嘛,眼淚鼻涕一大把的,也不怕人家起疑心。」

石花連說對不起,然後用無牙之嘴含含混混說:「何大叔,求求你了,讓我弟弟扛槍吧!石頭,怎麼木頭似的,快向大叔鞠躬呀!」

石頭向何叔衡深鞠一躬。何叔衡一邊像個長輩似地接受著年輕人鞠躬,一邊心裡打鼓:難,真難。毛潤之派的名額太少,湖南青年性情又特別剛烈,爭著當革命軍扛槍打軍閥,這情勢又喜人又急人。何叔衡把住在對門的楊開慧叫過來,讓她暫時安頓一下石花姐弟,以便他喘口氣。石花姐弟跟著楊開慧走了之後,何叔衡便走入了裡屋,屋裡早已候著十餘位青年人,這些穿著長衫和短衫的小夥子都是經過何叔衡眼睛的初選合格者。

何叔衡鄭重地在桌上排開一疊船票,對青年說:「你們到上海之後,找著環龍路44號,那裡是國民黨的上海執行部。你們直接找毛潤之先生。江南各省的複試由他負責。複試通過者,再去廣州考試。」

「比考狀元還難哩。」有人嘆氣。

「你們考的就是狀元,武狀元!」何叔衡開始分發船票,「比我當年考大清國秀才,那是要難上十倍。考上軍校,當上革命軍的官員,那是天底下最光彩的事情!都給我認認真真考,聽見沒有?黃埔軍校若能取更多的三湘子弟,你們長臉,我何某人也長臉!若考不取呢,你們也不必顧我這張老臉,也別懊惱,為什麼呢?因為哪兒都能革命!」

何叔衡說的這些話,石頭耳朵尖,在隔壁都聽見了。聽著聽著,便覺喪氣,痛感自己讀的書少,這個月請轎店隔壁的魏老師突擊教授數學,也往往是十題錯四題,難以長進。

楊開慧抱著一歲半的毛岸英,再三安慰石頭說:「別慌,石頭,我三年前坐過你抬的轎子,你幫我往毛潤之那裡抬,你說,我今天能不幫你往毛潤之那裡抬么?」

石花一聽這話,看見了希望,連忙對弟弟說:「就是,就是。」

何叔衡掀簾進屋,笑呵呵說:「你在我表侄的花轎店裡做了兩年工,你姐姐又是當年驅張請願團的同志,你說,我這個鬍子大叔還能不幫你么?」

石花一聽這話,高興得又想哭。

何叔衡坐下來,細細為石頭分析利弊。他認為石頭文化底子尚可,為花轎店寫的幾副楹聯都能見其底氣;數學功夫也過得去,心算尤其好,去年還改進了轎杠子,用的就是槓桿原理,這槓桿原理可小覷不得,屬於幾何學理,世上很尖端的東西。只是石頭有一種毛病,為當兵之大忌。何鬍子嘆息著說:「石頭啊石頭,你打呼嚕地動山搖,我雖未吃過一天兵糧,可是也知道這呼嚕對於軍營是大忌諱。呼嚕者入了兵帳,還不把軍營給震坍了?你就是過了我鬍子這一關,又怎麼過潤之這一關?潤之這人一向不徇私情,一是一,二是二,連洞房花燭夜都不肯給新娘子一個承諾,開慧是最曉得的,開慧你說是不是?」

楊開慧說是,潤之不好對付,他是一定要對黃埔軍官學校負責的,可是看看石頭和他的姐姐,報仇無門也可憐。

石花一聽到報仇二字,眼淚就斷了線,她口舌不清地對何叔衡說:「何大叔,你知道我爹我媽是怎麼死的,你知道我滿口牙齒是誰打掉的,我弟弟這輩子若不能扛槍報仇,我也死不瞑目,他也死不瞑目呀!」

楊開慧忽然想出一個主意:「複試的時候,硬是撐著晚上不閉眼行不行?不閉眼,就沒呼嚕。」

石頭急忙說:「那成,那成,我一定不閉眼!」

何叔衡說:「到時候只怕你眼皮重如泰山。瞌睡蟲這東西,小雖則小,可就是不能上眼帘,一上眼帘,那簾兒就得掉,一掉,硬是沒得法子。」

他說著,便摸出最後一張船票,晃搖著,盯視著,半天不給人。「這一回,軍校招生要求高,我只怕潤之說:何鬍子啊,長沙這個月吹什麼風啊,你鬍子怎麼亂長了,往上長了,長得把眼睛都遮瞎了?」

聽得這話,石花雙手捂臉,肩膀又抽搐起來。楊開慧看得難受,忙對石花說:「你別哭,我看出來了,何大叔這最後一張船票決不是留給他自己的,大叔心善,他會成全石頭的。」

何叔衡站起來,走到門外,從屋檐下拔落一根紅辣椒,連同船票,一起交給石頭。何叔衡說:「石頭,記住,考試之夜,你整夜都嘴裡含辣椒,辣得流一夜眼淚你也別給我閉眼!」

石花跳起來,打一拳弟弟:「還不謝何大叔!」

石頭趕緊鞠躬:「謝何大叔!」

石頭當晚就試了這法子,還果然靈,三支辣椒含在嘴裡,口腔如火灼似的,第二天嘴角邊就起了個癤子。姐姐心疼,弟弟說:「姐,你想想地下的爹娘,心就不疼了。」

石頭到了上海,複試都還順利,有不少人陸續淘汰回籍,就沒輪到他。石頭幾次想去拜見考官毛澤東,但是不敢,一則是見長官忙,二則也是怕自己弄巧成拙,給長官落個不好的印象。但是複試的第三天晚上,毛澤東卻認出這個考生來了。

那是後半夜了,毛澤東與鄧演達巡遊考生宿舍。辦公樓里幾間寬大的屋子都臨時騰空了,鋪起草席,安排長江流域各省推薦來參加複試的考生住宿。身為黃埔軍校籌備處教練部臨時主任的鄧演達,是專程來上海擔任主考官的。負責學生複試的國民黨上海執行部組織部秘書毛澤東,這幾日一直都陪著他。鄧演達退走了幾個紈絝子弟,下手毫不猶豫,但他對長江流域各省考生的整體質量還比較滿意。

「擇生,這個房間住的是浙江、安徽考生。那邊,是我老家湖南的考生。」毛澤東邊走邊為他指點。

「湖南好像人數不少。」

「三湘子弟,報國心切,來了18名哩!」

鄧演達停了步:「什麼聲音?」

鼾聲。

毛澤東也聽見了。

鼾聲如風,如石,如雷,每一個回合都是相同的節奏,聽得人心驚肉跳,而且,這鼾聲就出自湖南考生的寢房。

鄧演達入房,伸手,按亮了燈。光線和響動使許多考生都睡眼惺忪地坐起來,惟有屋角的一個考生,依舊仰天安睡,嘴巴半開,將陣陣滾雷從喉中送出。

鄧演達與毛澤東走到他跟前,慢慢蹲下。這名考生無動於衷,還在呼呼大睡。

鄧演達看出了名堂:「這是什麼?」

毛澤東順著鄧演達的目光,從石頭的半開的嘴邊一拉,便拉出了一隻咬裂的干紅辣椒。

「呵!」他失驚了,「我算是會吃辣椒了,誰知天下還有這等口含一夜辣椒之人!」

石頭驚醒,躍起,忽然心生恐懼。怎麼能不恐懼呢,他眼前晃動著鄧考官和毛考官兩張大臉。 「你叫什麼?」鄧考官這樣問他。

「回鄧考官,我叫石頭。」

「石頭,對了,卷面成績勉強及格的,就是你?」

「回鄧考官,是。」

「把辣椒吐凈了,漱漱口,然後再睡,睡醒了,回湖南去。」

石頭呆了,半晌,嗚咽起來:「鄧考官,我要當兵殺敵啊!」

鄧演達起身就走,彷彿沒聽見。石頭在他身後跪倒,號啕起來:「鄧考官!……」

鄧演達早已消失於門外。

毛澤東說:「莫要哭。一哭,大家都睡不好。」

石頭拚命止住自己的悲傷,他記起了何叔衡的關於瞌睡蟲的話,他恨蟲子也恨自己,歸根結底還是自己不爭氣。他看見房間里所有的考生都在獃獃地望著他,所有的目光都是惋惜和愕然。

石頭嗚咽著告訴毛澤東,大家其實都睡得很好,並沒有受他影響。毛澤東嘆口大氣,惋惜地拍拍他的肩說:到我房裡坐一坐吧,我看你今晚也睡不安生了。

毛澤東回到他在上海執行部的臨時住房後,吩咐工友燒兩碗麵條。

「吃吧。」毛澤東親手把蔥花面端到這位不走運的考生面前,「小兄弟,這是我第一次吩咐煮麵條不加辣。你的舌頭整個都是一根紅辣椒了,再不能辣了。」

石頭捧碗吃面,眼淚撲察哧哧流到碗里。

「不要難過,回到家鄉,也能革命嘛。」

「毛團長!……」

「怎麼叫我毛團長?」毛澤東覺得奇了,「我不是團長。」

「你是團長,我姐姐一直叫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