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一章 難啊,去歐洲才找到了中國共產黨

亮晶晶的鐵軌爬過九月的草坡,直往礦區蜿蜒而去。

滿坡都是野花,雖說空氣中總是有煤粉的味道,但是所有的白花黃花都依舊開得清清爽爽。

毛澤東跳下運煤機車的司機室,客氣地揮揮手。他一襲青衫,一把紅傘,大踏步走在去礦區的路上。

風把他頭髮吹得蓬蓬鬆鬆的,這已是他第三次趕赴安源。他這次是去指導路礦工人正在醞釀的罷工鬥爭的。一個禮拜之前,陳獨秀李大釗等五位中共黨員在國民黨旗幟下舉行拳頭,毛澤東及時知道了這個消息。毛澤東他認為,不管國共兩黨合作的前景如何,中國共產黨人必須儘力推動工人運動,為改善中國勞苦大眾的生存境遇而鬥爭,這是工人政黨的使命。

毛澤東趕到路礦工人俱樂部門口時,發現大門口正圍著一大幫人,嘈雜一片,還有爭爭打打之聲,他站了一會,馬上明白了事情的原委:幾個警察要封俱樂部的門,被聞訊趕來的工人制止了。毛澤東看見黑筐站在頭裡,雙手叉腰,像個黑色金剛似的。黑筐不乾不淨地罵人:「娘的,誰敢封工人俱樂部?他敢封這門,老子封他娘的門!」

「膽敢聚眾鬧事?你們這些黑花子都不要命啦?」手持封條的警察氣急敗壞。

黑筐脫了褂子:「老子豁出去了!」

眼見要鬥毆,毛澤東趕緊分開眾人,急走幾步,擠到一臉兇相的警察面前。

「來封門的是哪一家?」毛澤東問。

警察說:「娘的,縣政府!」

毛澤東接過封條,仔細一看,果然有萍鄉縣政府的官印。

「這就不對了!」毛澤東抬起眼說。

警察瞪出眼珠:「怎麼不對?」

「萍鄉縣的知事大人是姓范吧?」

「姓范。」

「是叫范子宣吧?」

「范子宣范大人。」

「這工人俱樂部是今年4月由范子宣范大人親自批准成立的,開張才五個月,怎麼就封了呢?」

「這個俱樂部辦消費合作社,拉攏工人,橫斂錢財,對抗礦上,不封還了得?」

毛澤東說:「辦消費合作社是為窮苦工人效力呀,買東西便宜呀,大伙兒沒幾個工錢,買東西是不是要圖個實惠呀?」

工人們一齊喊:「是!」

毛澤東說:「警官先生,聽見大家的聲音了吧?凡民眾贊成的東西,我相信,范知事是絕對不會來查封的。范知事愛民如子,你們不知道么?你們一定弄錯了!」

警察聽得這話,也有些疑惑了,說:「是我們局長叫我們來封的呀。」

毛澤東說:「你們快回去,叫你們局長再問問范知事,封的究竟是哪扇門戶,是封街上的鴉片館,還是封工人的俱樂部,問清楚了,再來封門不遲!」

「走!」為首的警察改了主意,一揮手,三個警察便一齊跟著走了,走得沒精打采。

警察走遠了之後,毛澤東對工人說:「我已經聽說了,這兩個月,你們提出要增加工資,礦上不理睬。你們要改善勞動條件,工頭要打人。現在,工人俱樂部千方百計為大家辦好事,警察又要來封門。這種苦日子,還怎麼過?!老話說:官逼民反,民不得不反。民一反,官也得怕民。剛才大家幾聲吼,不也把警察嚇走了嗎?只要我們橫下一條心,抱成一團,拉汽笛罷工,礦上也不敢再凶到哪裡去。工人師傅們,人的活路,就是從腳下踩出來的,若是不去踩,我們面前就什麼路都沒有!」

「毛先生說得對!」黑筐說,「我們早就想拉汽笛了!」

毛澤東剛要繼續說話,忽然覺得有人在扯自己褲腿,低臉一看,是張孩子臉,滿臉灰黑。

毛澤東認出來了:「小小油燈?」

已經十歲的小小油燈仰著臉,眼睛裡都是淚水。

「你看,你兩鼻孔還是黑的!這麼說,小小油燈,你還在下井?你那個不心疼你的爸爸呢?」毛澤東記起了宋黑臉,「借了你爸爸一把傘,我還要還他傘呢!」

小小油燈臉頰上的淚水如斷了線。

毛澤東愣了。小小油燈抱住毛澤東的腿,像一片抖動的小草葉子。

黑筐對毛澤東解釋:「有條煤坑道要坍,刷刷地下石頭,宋黑臉不肯爬進去,結果叫工頭一腳踢了進去。沒過兩個鐘頭,坑道就坍。一共死了三個,只拉出宋黑臉的一個頭和一隻手。」

毛澤東心裡一陣堵,說:「你們為他喊冤了嗎?」

「喊冤了,」許多工人說,「一喊就挨打!工頭打得凶喲,黑筐挨了三個嘴巴子。」

「爸爸呀!」小小油燈仰臉大哭起來。

毛澤東趕快抱起哭泣的孩子,他說,他要去墳場見見宋黑臉,有把傘,他要還。

數月不來,墳場上又添一大批土墳,黃土都是新的。幾根高高低低的布幡在夕陽底下凄涼飄動,像幾張白色的鳥翅。毛澤東站在墳前,心裡陣陣發緊,中國工人受打挨宰的悲苦命運,何日才能有個了斷呢?他對宋黑臉之墳深鞠一躬,說:「去年,我的紙傘插在小油燈墳上。今年,我來歸還你宋黑臉的這把傘,卻又還到同一個地方。」

小竹牌上,「宋黑臉之墓」五字,已經被雨水弄得模糊一片。

毛澤東大聲嘆息:「宋黑臉啊宋黑臉,此地並非打傘之處啊!」

小小油燈跪在地上,嗚嗚哭。黃昏的風吹著他的單薄的身子和腦門上幾根稀稀拉拉的頭髮。毛澤東彎腰伸手,又把渾身打顫的孩子抱了起來。

當夜,毛澤東就睡在宋黑臉家。他為小小油燈洗了腳,並且與他睡在同一張木床上,蓋著死人宋黑臉蓋過的薄被子,被頭一股煤味。小小油燈一直勾著這個叔叔的脖子,睡得很踏實。毛澤東想,下個月,開慧就生孩子了,中國的孩子,千萬不能有小小油燈的命運。這盞小燈,亮得太慘。

在上床睡覺之前,毛澤東已約安源中共支部的蔣先雲和宋少連研究了工作,準備立即發動工人罷工。策略定為「哀兵必勝」。毛澤東寫了一封信,叫人帶給正在醴陵的李立三,要他立即趕回安源,組織罷工。

還有劉少奇,毛澤東說,我明天回長沙,馬上把劉少奇也派過來。安源的汽笛,不能不拉響了。

汽笛沒拉,槍聲先響。

安源拉響大罷工汽笛之前五日,粵漢鐵路武漢、長沙段三千多工人先行罷工,岳州段工人奮鬥最烈,「驅逐工賊」旗幟一打,便在徐家棚卧了軌,絕了交道。安源路礦俱樂部的黑筐帶了一大幫工人趕赴岳州段支援,誰知道一到就遭逢了槍聲。

軍閥派兵是從不猶豫的,兵丁開槍也是不猶豫的。鎮壓令箭由鄂督蕭耀南親自扔下,令箭一下,槍聲立時就交雜成一片了。

工人死傷七十餘人,鐵軌和枕木上都是血。消息傳出,全路驚駭,黑筐捂著血臂指揮:「傷員抬上車廂,送長沙救治!犧牲的,也要抬屍遊行!趕快都送長沙!」

被阻的列車上涌下一大群善良的乘客,紛紛扶傷員上車。剛才對卧軌者的血腥射擊,他們都是親眼看見的。

「死人怎麼抬?」有人喊,「抬上煤車吧?」

「不,」幾個年長的旅客說,「他們不是煤,他們是人,他們不能像煤一樣拉走,他們苦了一輩子了,要把他們放在人的位子上!」

「那我們就騰出一節車廂來,」有人提議,「專門安放死難工人!」

幾十具血跡斑斑的屍體就這樣被抬進車廂,安放在乘客座位上。

僵直的手臂耷拉著,隨著轟隆聲不停地搖晃手臂上爬滿血跡,一條一條,如紫色的蚯蚓。

這列特殊的火車開到長沙車站時,已暮色四合。毛澤東早就等候在車站了。作為這次粵漢鐵路罷工的指揮者之一,毛澤東悲憤之極。火車一到站台,便被驚訝和憤怒的長沙市民團團圍住了。傷員立即被抬下來,送往醫院,竹木擔架一副接著一副。

毛澤東走近那節滿載屍體的車廂。血跡斑斑的屍體正在被運出來。

「毛先生!」黑筐一見毛澤東的面,就忍不住淚水長流。

毛澤東問:「一共犧牲了多少兄弟?」

黑筐說:「28個。鐵路上的24個,礦上的4個。」

「有婦女嗎?」

「女工有兩名。」

「年紀最大的幾歲?」

黑筐指一指正在被抬下車廂的一副擔架:「就是他,72歲老礦工,拉了整整58年的煤!」

「叫什麼?」

「叫秦順土。背脊像弓,彎了30年了,可毛先生你瞧,死了才直起來。」

「年紀最輕的呢?」

「十歲。」

「十歲?」毛澤東大驚,「在哪裡?」

剛剛被抬出車廂的這具瘦筋筋的屍體正是那個十歲男童。毛澤東走近幾步,一看,失聲大喊:「小小油燈?」

淚水頓時模糊了毛澤東的雙眼:「他……他也卧軌?」

黑筐哭了,說:「他說,要給爸爸報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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