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章 黨首們在另一面黨旗下宣誓

俄國皇后號郵船自南海進入東海。

海水呈灰藍色,水花在浪濤的舉托下,不斷濺上甲板。一九二二年八月十三日的這天上午,蔣介石邁著軍人的步伐走到孫中山艙室前,筆挺地立正。他的褲管上都是海水。

「孫先生!」他對著緊閉的艙室門喊,「先生!先生!」

無人應答。

奇怪,蔣介石又用他的江浙官話喊:「大總統!大總統!」

還是沒有聲音。

在永豐艦上堅持平叛五十五天的孫中山,終因孤軍無援,於九月九日離開廣州海面,轉道香港,乘皇后號郵船赴滬,中國的第二次護法戰爭遂宣告失敗。孫中山其時心情之惡劣,可以想見,但是緊閉艙室不睬他人的習慣,他是不會有的,所以蔣介石疑惑起來。

蔣介石是接到孫中山急電,特意從老家浙江奉化趕來永豐艦襄助孫中山操持軍事的。共同蒙難一個多月,彼此都覺得心更近了,而今叫喚半天不見孫先生開門,倒是大覺奇怪。他狠勁一推,艙門竟開了,探頭一看,艙內無人。

門口走近小個子勤務兵,氣咻咻拎來一壺熱水。蔣介石急問:「大總統呢?」

「在呀。」

「人呢?」

勤務兵探頭一瞧,也覺奇怪,跟著說:「對,人呢?」

蔣介石厲聲說:「你是怎麼照看大總統的?大總統這幾天胸口發悶,叫你寸步不離,你長耳朵沒有?」

勤兵務傻眼,不敢回話。蔣介石轉身便走,下舷梯,嗵嗵嗵走到汪精衛艙室,推門問:「兆銘兄,見大總統沒有?」

「沒有啊,」汪精衛一骨碌翻身下床,「他不在自己艙室?」

蔣介石忽然意識到了什麼,叫一聲:「糟糕!」

汪精衛也慌了:「我陪你去找!」

蔣介石首先就往船尾找,軍靴踏著甲板,像一路敲響鐵皮鼓。

船尾水花翻騰,如蛟龍噴水,雪茫茫一片。蔣介石與汪精衛趴在舷欄上,不顧水霧撲面,一直察看著船尾。汪精衛一迭聲說不至於吧,不至於吧,臉色都變了。

蔣介石大聲問一名站在船尾的俄籍水手:「你有沒有見到我們的孫大總統上這裡來?」

水手鬧不明白:「孫……中……山?」

「是啊,孫中山先生!」

俄籍水手攤手,又聳肩,表示沒有見這個人。

這時候,孫中山正款步走入皇后號郵輪的炊事艙。

在砧板上,便看見了這個面熟的人。剖魚,幾位俄籍廚師和華人廚師滿手都是魚鱗與魚血。廚師們聽見響動,一回頭「你是,你是,你是,孫中山大總統?」華人廚師認出他來,表情頓時驚喜。

「孫總理,我是中國國民黨黨員,」另一位華人胖廚師立即摘下白帽子,奔幾步,鞠一躬,「向孫總理問好!向大總統問好!」

孫中山說:「先生們好!晚餐吃魚?」

胖廚師說:「吃魚。」

「什麼魚?」

「鰱魚。不是海水魚,是淡水魚。」

孫中山彎腰觀看,手指砧板:「這是魚腸?」

廚師說:「魚腸,大總統。」

「這顆綠的,就是魚膽嘍?」

「魚膽,大總統。」

孫中山伸手,挖起一顆魚膽,凝神而視。炊事艙所有的人都看著孫中山,不知這位大總統要幹什麼。

艙門外,只聽小個子勤務兵一聲尖叫「大總統在這兒」,嗓音如釋重負,緊接著便見著了氣急吁吁的蔣介石和汪精衛。

孫中山並不回頭看蔣介石與汪精衛,他雙目炯炯,只盯著手中這粒小小的魚膽,一時似有千言萬語要說。

廚師說:「大總統,魚膽腥氣!」

孫中山出言,擲地有聲:「遙想當年,越王勾踐,為圖復仇,卧薪嘗膽。今我孫文,漂泊海上時近兩月,有意卧薪,卻無薪可卧,幸虧還有一粒苦膽可嘗,孫文今日就以膽勵志,嘗了它吧!」

華人廚師大為吃驚:「不能吃,大總統!」

蔣介石急說:「先生,生食不可咽!」

孫中山早已將魚膽放入嘴中,一口吞下。

汪精衛蹦上一步,舉雙手合成碗狀,緊急置於孫中山嘴前,苦起臉說:「請先生一定吐出來!」

「既已食下,何言吐出?」孫中山拍拍自己的肚皮,大聲說,「本大總統腹中,已有膽了!」

汪精衛一愣:「先生是說,先生有膽了?」

「對,」孫中山說,「你們聽清楚沒有,我孫文今日有膽了!」

這句話,他連說了三遍。一刻鐘之後,在他自己的艙室里,他召集了一個部屬會議,這句話,他又重複說了三遍。

然後,孫中山厲聲說:「孫文昔日也不是沒膽,只是有許多話,想說的,一時不敢說!有許多事,看準的,一時不敢做!看看左面,左面有無狼?看看右面,右面有無虎?英雄氣短,豪傑生怯,何其悲也!」

部屬們鴉雀無聲。

蔣介石專註地看著孫中山,腦子動得飛快。汪精衛也在思索,腦子同樣飛快。此時只聽孫中山又說:「孫文率領同志為民國而奮鬥,先後三十年。這中間真可謂出生入死,艱辛備嘗。失敗的次數,也是不可勝數。但失敗得最慘,最烈,最叫人痛徹心扉的,莫過於這一回。而且,最叫人寒心的,是我們這一次的敵人,不是曹錕吳佩孚,不是黎元洪,竟是追隨我二十年的黨徒陳炯明!」

「先生!」蔣介石厲聲請求,他感到自己眼眶裡有了淚花,「別再提陳賊姓名!可恨賊子,廖先生現在還被他扣押,生死未卜!」

汪精衛頓足說:「先生,圍攻總統府的四千名叛軍官兵,大多數是中國國民黨黨員!」

孫中山說:「所以我今日壯膽,也是逼出來的!我早知國民黨積弊甚深,但是難以展刀除腐!我早知北方鄰邦友我真誠,但是不敢公開友俄而怕西方列強不悅!我早知陳獨秀之共產黨真意助我,但是怕黨內有疑而不敢接納!我孫文還是無膽啊!然今日,大海作證,你蔣中正作證,你汪精衛作證,我孫文有膽了!」

汪精衛立即大聲說:「作為國民黨員,精衛也要鼓起膽氣,以精衛銜泥填海之毅力,跟隨總理改造本黨,改造國家!」

「好!」孫中山滿意,「兆銘剛才要我從速吐膽,此刻要不要我吐膽了?」

汪精衛立正:「不要了!兆銘惟總理馬首是瞻!」

「很好。」孫中山說,「我到上海之後,將立即整頓黨務,革新政策,壯大陣線,力圖自強,還望諸同志繼續襄助於我,勿起背離之念,勿生頹廢之心。」

汪精衛說:「先生,精衛還想斗膽問一句。」

孫中山點首,同意他發問。於是汪精衛問,問得尖銳:「先生是否確已萌生聯俄友共之意?」

蔣介石聽得汪精衛這句問話,便抬眼細觀孫中山的臉色。他明白,這是一個方向上的決策,足以影響黨的盛衰。

孫中山想了想,說:「國民黨是我的孩子,現在,眼看著就要淹死!我向英美呼救,它們站在岸上,嘲笑我孫文!這時漂來一根俄國稻草,我在快要滅頂之時,想抓住它。英國和美國在岸上向我大喊:千萬不要抓那根稻草!但是,不抓稻草,他們就打算幫助我了嗎?沒有!」

所有的人都凝神屏息。這是一個有趣的比喻。

「我也知道這是一根稻草,可是總比什麼也沒有好!或許,這還不是一根稻草呢?是一根草繩呢?或許,這還是一根很堅實很誠懇的繩子呢?他們倡導共產社會,我的大同理想,不也是共產社會?說到底,我孫文就是個共產主義者!我孫文拉著這根繩子,或許三步兩步就上岸了呢?」

汪精衛擊掌說:「是啊,這也說不定。先生說得對,我們心底里,其實,都是共產思想的信奉者,我們與共產國際並無矛盾!」

孫中山指著汪精衛說:「兆銘你說得對。俄羅斯人、共產黨人,在我最困難的時候譴責了陳炯明。共產黨說 即與之斷絕關係,並一致聲討 ,這不叫患難見真情還叫什麼?敵友涇渭,此時此刻,我孫文應該是有所判明的了!」

大家從孫中山艙室出來的時候,天已黑了,大海在夜色中泛著依稀的白光。汪精衛與蔣介石一時都沒有回自己艙室,站在郵輪的舷欄邊,聽著水聲。白天聽水聲,很單調。晚上再聽,水聲複雜起來。

「介石老弟,」汪精衛說,「情形很明白了,大總統所言之膽,就是聯俄聯共。」

蔣介石不語。舷邊有水珠濺到他的嘴邊。他舔一舔,發咸。

「國民黨這條船,眼看就要有新的航向了。」汪精衛又說。

蔣介石說:「船長還是老船長。」

「這話對。」汪精衛說,忽又覺得還沒有聽明白蔣介石的真意。「你這話,究竟是什麼意思?」

蔣介石笑一下,語調冰涼地說:「中正從來沒有別的意思,中正唯以孫先生的意思為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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