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九章 毛澤東劉少奇踩水車:必須同時兩條腿

陳獨秀的發火,有好幾次都是這樣的:拔出沒吸完的一根雪茄,扔到地上,用鞋底狠狠碾磨一陣子。煙絲散了,像一團細細的小蟲子爬在地板上;儘管陳獨秀其時並不出聲。

馬林假裝不在意陳獨秀的窩火,繼續表達自己的意見。他的聲音保持著堅定和清晰。

必須說服陳獨秀,馬林這樣對自己說。

「孫文萬歲!北伐成功!這畢竟是整個中國南方一致的聲音!工人這樣喊,農人這樣喊,商人這樣喊,市民這樣喊,你們中國共產黨應當聽到這種聲音!」

陳獨秀想解釋什麼,被馬林用手勢及時制止。馬林繼續用英語清晰地說:「請先聽我把話說完。我想著重指出的是,孫中山有巨大的威望,但是他的黨組織極為鬆懈,就像你們中國人所形容的,叫一盤散沙。現在,我想對你提出建議,中國共產黨人應當加入中國國民黨,共產黨員應當以極大的熱情到國民黨當中去活動,去宣傳,去改變國民黨的策略。」

「你剛才說什麼?加入?」陳獨秀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重申我的建議,共產黨人不妨加入到國民黨之中去 」

「我簡直不敢相信,這句話,會從一個共產黨人的嘴裡說出來!」陳獨秀憤怒了,堅決打斷了對方的話。高君曼在樓梯上大聲咳嗽,他也沒去理會。「馬林同志,你是共產國際的代表,你是老共產黨人,你完全應當知道,我們共產黨與他們資產階級的黨派,有本質的區別!」

「我馬林,也許,不了解也不知道有這種區別?陳同志,你把我馬林當傻瓜?」

「我沒這麼說,你是自稱!」陳獨秀覺得自己的頭髮都豎了起來,「君曼,怎麼還不開燈,沒見天都黑下來了嗎?」

「第一,」馬林盡量耐住自己的性子,「陳同志,我不認為國民黨僅僅代表資產階級的利益。我必須提請你注意,孫中山的國民黨與中國工人之間的聯繫,是非常緊密的,光是在廣州、香港、汕頭這三個地方,就有一萬兩千名海員加入了國民黨!我認為,中國國民黨是一個多階級的聯盟,不僅僅只代表資產階級,甚至可以說,中國國民黨是中國的一個革命的政黨!」

陳獨秀及時吐了一口痰。他蓋上痰盂蓋的時候,手勢重得要命。

高君曼在樓梯口向下喊:「當家的,你可不可以輕一點?人家請律師救過你命!」

「第二,」馬林說,「國民黨是一個在中國各界具有很大影響的大政黨,而中國共產黨呢,我重申一遍,到目前為止,黨員不足一百人。」

陳獨秀取出一支雪茄,大聲說:「不對,已經超過一百人了!」

馬林直視陳獨秀,說:「你作為書記,難道你沒有看到你所領導的如此弱小的黨,對中國的政治生活沒有什麼價值嗎?」

陳獨秀一怔,突然大怒,抓過一隻茶杯,厲聲說:「要不是看在你救過我命的份上,我不把這隻茶杯砸在你腳下我不姓陳!」

馬林針鋒相對:「我倒願意再重述一遍我曾經說過的話,依我的看法,中國共產黨誕生得太早了!說得確切一點,這種勉強綴合,太早了!」

陳獨秀高高舉起茶杯,半天,沒砸到地上,卻重重地砸到了自己的腳背上。

茶杯碎裂的聲音。一種發鈍的碎裂。

樓梯上又出現了高君曼的驚慌的臉:「當家的,怎麼了?」

她奔下樓梯,看見鮮血滲出了陳獨秀腳上的白襪子。

「陳獨秀同志,也許,我得請你原諒了。」馬林也看見了血。

陳獨秀說:「不管你提出什麼設想,我們都可以商量,甚至爭吵。但是,你小看我們中國的黨,這一點,無論如何,不能原諒!」

「痛不痛?」高君曼小聲問,「快把襪子脫下來,上點紅藥水。當家的,求求你,別跟這個洋人吵。」

馬林沉默了一會,輕聲說:「我願意為我剛才的這句話,向你,中國共產黨的中央局書記,正式道歉。」

「沒關係。」陳獨秀說。他現在才感覺到了腳背上的痛。

「陳同志,痛嗎?」

「我這隻腳,兩年里,已經是三次受傷了,傷得都習慣了。好吧,馬林同志,你現在跟我走。」

陳獨秀不說話,伸手取下門背後掛著的呢帽,扣在馬林頭上,又取下一條大圍巾,將莫名其妙的馬林圍得只露出一雙藍瑩瑩的眼睛。

「怎麼了,陳同志?」

陳獨秀看看懷錶,語氣是明顯的命令式:「跟我走!」

「上哪?」

「中國奇事很多,我請你開開眼界!」陳獨秀微微瘸著腳,推開門。

「紅藥水不搽了?」高君曼追在後面問,「當家的,上哪去?」

一輛黃包車拉過三四個路口,把陳獨秀和馬林拉到了上海商務印書館。

捂得嚴嚴實實的馬林被陳獨秀領著,於夜色之中,一前一後彎進商務印書館大門。門房迎出來,說:「喲,是陳先生!」

陳獨秀問:「張繼先生來了沒有?」

「來了!來了!在上頭。」

職員都已下班,商務印書館樓內很安靜。樓梯頂端,有燈光透出。陳獨秀一路領著馬林上樓,上樓之後,便叫他不發出聲響,只悄悄站在窗外觀看。

馬林透過玻璃看著窗內,窗內大屋裡一盞燈高高吊著。燈光下,映著一幅孫中山畫像和一面國民黨黨旗。孫中山看來畫得不像,但從方方的臉形上估計這應該就是孫中山。馬林又看見兩位穿長衫的青年人先後伸出手指,蘸上紅印油,在一份表格上認認真真捺下指印。

他又看見了張繼,張繼鄭重點首,說:「可以。」

兩位青年於是一齊倒退兩步,面對孫中山畫像,依照口令,規規矩矩三鞠躬。張繼說:「現在宣誓。」

兩位青年立即舉拳,開始朗讀誓言。顯然,這是一場正在進行中的國民黨入黨宣誓儀式。馬林瞪眼半天,悄聲問陳獨秀:「他們說些什麼?」

陳獨秀不答話,將迷惑不解的馬林帶下樓,帶出商務印書館,一直帶到寒風呼呼的街口。

「他們在宣誓效忠孫中山!」陳獨秀氣呼呼說,「還要打手模!就是按手印子!要加入國民黨,就得這麼做!他們的入黨誓言是在推崇孫中山本人: 我總理大智大仁大勇 ,知道嗎?還說: 服從為負責之本 ,請問,這是在加入封建行幫,還是在加入革命政黨?」

夜街已冷無人跡,路燈昏黃著。枯萎的樹葉在兩個人的腳旁打旋,把地皮颳得嚓嚓響。馬林看著陳獨秀激憤的臉,半晌,說:「這當然不妥當。」

「照你的意見,我們共產黨人,無產革命的先驅者,一個個都得這樣打手模嗎?效忠於個人嗎?」

「但是請你注意,中國國民黨的性質畢竟是民族主義的,它反對封建軍閥,反對外國統治,它在爭取民主,爭取一個公民應該享有的人的生活!」

「請你把好字眼多留一點給共產黨!」

「冷靜一點,陳同志!」

「不要壓我!」陳獨秀雖然咬牙切齒,但還是盡量壓下心中的憤懣,用一種勉強磨去稜角的聲音對馬林說話。「馬林同志,我請求你不要壓我。你救我,我感謝你。你壓我,我不能服你。」

「不服從我,自然可以。但你必須服從真理。事關中國共產主義運動的重大問題,我要立即向共產國際報告。」

「請注意,中國共產黨並不是共產國際的下屬支部。」

「我願意再一次提醒你,共產國際始終擔負著領導全世界無產階級革命運動的重大責任。」

「共產國際的同志,並不個個都有你馬林一樣的脾氣,起碼威金斯基就不是這樣。我要給他寫信!喂,黃包車!」陳獨秀大聲喊住一輛黃包車。「送這位洋先生到大東旅社!」

馬林喊:「喂! 陳!」

陳獨秀轉身就走,十來步路之後,又忽然轉臉,偏不對馬林說話,而只對黃包車夫喊,「錢我付!在這!」

他蹲下身子,把一張鈔票壓在一塊路石下,然後起身就走。他的腳現在看上去一點也不瘸了。

陳獨秀當夜就寫信,心裡惱,所以筆觸很重。自來水筆在信箋上簌簌移動。威金斯基已擔任共產國際遠東書記處的書記,所以陳獨秀有一種傾吐的感覺,他覺得威金斯基應該並且也能夠站出來制止馬林。

陳獨秀在書桌前寫字的時候,張國燾一直在他椅子後走來走去。在這個事關原則的問題上,他是贊同陳獨秀的。

陳獨秀放下筆,有點不放心:「列寧同志該沒有馬林的這種意思吧?」

「絕對沒有!」張國燾斬釘截鐵,「列寧同志只問我,共產黨與國民黨能不能合作?他對中國革命很關心,他是在病榻上接見我的,他只是問一問可能性。」

三個月前,張國燾見罷列寧回國,曾詳細向陳獨秀彙報過莫斯科之行的情況。這次共產國際召開「遠東各國共產黨及民族革命團體第一次代表大會」,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