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八章 這個馬林不是馬,比牛還牛

從嘉興回到上海的半個月之後,張國燾為一件事心煩意亂。這一刻他正短褲短褂,匆匆尋找在熱辣辣的卡德路上。他必須儘快找到周佛海,並且把他揪回來。馬林為中國共產黨代理書記的失蹤,都快急死了。

張國燾先是撞到報童身上。汗淋淋的報童從他脅下鑽了過去,邊跑邊喊:「請看湘鄂大戰最新消息,直軍佔領岳州,大敗湘軍!」緊接著他又撞到一個大個子龜奴身上。龜奴紋絲不動,只朝他笑笑。龜奴肩頭搭一塊大毛巾,出局妓女妖艷地騎著這肩,一路吐著瓜子殼兒,不斷地向洋人和華人拋媚眼,現在又把瓜子殼兒輕巧地吐在張國燾臉面上。

晦氣,張國燾咒了一聲。他把瓜子殼兒剝下臉面的時候,便已經到了卡德路祥富里一百零六號門口。他看看門牌號,沒錯。

射門半天,門開了,探出一顆亂蓬蓬的腦袋。

果然是周佛海,面孔蠟黃,眼睛腫得像兩節豆莢。

「要不是有人指點,我還真不知道你躲在這兒。」張國燾沒有好聲氣,心裡想,縱慾也該有個度。「五天了都找不到你,你一直睡在這個楊女士家裡?」

「天坍了?」

「你湖南老家不是有老婆的么?還有一子一女!」

「是男人么,怎麼這樣問?」周佛海揉揉眼睛,「我是中央局代理書記,你是中央局組織主任,有你這麼審問書記的么?」

「走走走,你好歹還知道你的職務!」張國燾往外拖他,一邊拖一邊揚手,攔下一輛黃包車,「你呀你呀,失蹤五天,馬林他們快急瘋了!」

馬林確實是個急性子人。他弄不懂中國人做事何以這麼慢慢吞吞。依他看來,一個新興政黨成立之後應當是一天一個氣象。在這一點上張國燾倒是有點理解馬林,他知道馬林是在為中國著急,因此他這一天幾乎是硬拽著才把周佛海請到永安公司樓上的屋頂花園的。

馬林臉色不好看,周佛海一瞥就知。雖說這張咖啡桌擺在花園的最角落,一個冷僻暗黑之處,但是馬林和尼可爾斯基的那兩張陰臉還是一目了然的。周佛海心一橫,想,什麼大不了的,我千裏海路從日本趕回國內,也不是為的來看一個荷蘭人的臉的。

馬林這麼對他說:「我並不關心那位女子是你的太太還是你的情人,我深信墜入情網是一種令人羨慕的經歷。但是我想指出一個事實,新選出的中國共產黨中央局代理書記扔下他的同志們失蹤將近一個星期,這是不可原諒的,這不能不使人驚愕。」

周佛海仰臉看星星,似乎在回憶一些過往的日子:「沒那麼多天吧?」

此時,圍桌而坐的張國燾、李達與包惠僧均沉默不語,他們聽任洋人發火。

馬林接著說:「八月是貴國的火爐,但是就在這樣炎熱的日子裡,張國燾同志在上海建立了中國勞動組合書記部,毛澤東同志在湖南創辦了一所自修大學,開設了馬克思主義課程。這些同志,非常努力。而中國共產黨中央局的統盤工作,由於代理書記的經常缺席,就像沙子一樣不能捏攏,據說這是一句貴國的成語。」

他從近旁欄杆邊沿上的一隻花盆中抓起一撮乾燥的泥土,讓其沙沙地流下。

李達說:「一盤散沙。」

馬林說:「對,一盤散沙。貴國總是有一些很好的成語。」

周佛海笑一笑,回答說:「馬林同志,既然你已認定這些都是沙子,那麼,恕我直言,我也沒有本事加以捏攏了。另外,我須指出的是,我即便想捏攏這盤散沙,捏的時間也沒有了。我的暑假即將結束,我必須返回日本,以便完成我在京都帝國大學經濟系的學業。對我本人而言,這是要務。現在,尊敬的馬林同志,尊敬的尼可爾斯基同志,還有幾位尊敬的本黨同志,對不起了,請允許我繼續失蹤吧!」

他站起來,客氣地鞠個躬,然後,大步繞過桌子,離開了屋頂花園。

他知道他此刻的背脊上落滿了驚愕的目光,但是他不後悔。主義的美妙不等於主義的強制,他受不了咄咄逼人。

周佛海不久就返回日本京都帝國大學繼續讀書了,三年後畢業回國,同年脫離中國共產黨。一九三八年又追隨汪精衛叛國投日,十年後病死於南京監獄。他人生的一切決定似乎都是很果決的。

那一刻,馬林的目光從周佛海的背脊上收回來之後,就順理成章地問了這樣的一個問題:「那麼,我們尊敬的陳獨秀書記什麼時候才能回上海呢?」

李達知道馬林的火氣正在越來越旺,但是也只好老老實實回答說:「說不準。」

「天下哪有這樣的事情,被選為中央局書記卻不肯到任!還沒有哪一個國家的共產黨書記獨自一個人在資產階級政府里做官的。請問,他的官癮真有那麼大嗎?」

張國燾輕聲說:「跑到軍閥那裡做官,我歷來反對。據我所知,李達同志和李漢俊同志也是歷來反對的。也真不明白陳獨秀同志是怎麼了,這官兒是越做越來滋味了。」

包惠僧聽張國燾這麼說陳獨秀,有點不滿意,再怎麼著也不能在洋人面前給本黨的領袖抹黑嘛,這時候他就聽見馬林扭過臉很客氣地問自己:「親愛的包惠僧同志,你能回廣東一趟,勸勸他嗎?」

於是包惠僧跑了一趟,於是包惠僧也勸說了,還好,對包惠僧的一通苦勸,陳獨秀這一回沒有固執己見,他雖不同意馬林指責他喜歡在資產階級政府里做官的說法,但為了黨的工作的全局,仍然接受了包惠僧之勸,與他一起前往上海。陳獨秀臨行前,陳炯明再三挽留,不準陳獨秀辭職。陳獨秀以去上海治療胃病為由,於九月十二號這天,隨包惠僧登上了赴滬的海輪。

在回上海途中,陳獨秀用手拍拍舷欄,問:「馬林這個人,到底好不好合作?」

這個問題,陳獨秀不止問了一遍。

陳獨秀的提問帶有一種海浪般的鹹味,包惠僧支支吾吾說不出個所以然。

浪花濺上甲板,濕了陳獨秀的白皮鞋。舷邊風很大,海鷗的叫聲聽上去有些慘。

陳獨秀說:「這個馬林,在我們的黨代表會上聲稱,中國共產黨是共產國際的一個東方支部,一聽這話,我就煩。他到底說過這句話沒有?」

「說過。」包惠僧覺得這個問題好回答,「第一次開會,他致辭的時候,就說了。」

「現在中國共產黨算是他們的支部不是?」

「沒有做出這樣明確的決定。只是在黨的決議的第六部分中說:黨中央委員會每月向共產國際報告工作。」

「不是人家的一個支部,卻每月要報告工作,你說正常不正常?而且,煩不煩?」

包惠僧不做聲,搔搔頭皮。

陳獨秀又敲敲白色的鐵欄杆,說:「我這個人,最惱恨的,就是聽見別人對我吆喝。會吆喝的是誰呢?以前,衙門裡頭,那些拍驚堂木的人會吆喝,兩旁打板子的衙役會吆喝。革命之後,衙門沒有了,還有誰吆喝?也有吆喝的,那是我兩個兒子,我的兒子就這麼對我吆喝,獨秀!獨秀!他們信奉無政府主義,政府都不信了,還信什麼爹娘?!所以敢吆喝。眼下,我在法蘭西的兩個兒子,統統信奉了馬克思主義,也不再對我吆喝了,可是卻有人借馬克思主義之名,又想來對我吆喝,要彙報這個,彙報那個,惠僧,你說,中國人自己組黨,自家的事情,憑什麼要向洋人彙報?」

「陳先生!」

「怎麼?」

「人家是代表共產國際的,我們說話,無論如何,須得音量適中,不能太低,也不能太高。」

陳獨秀聞言,長吁一口氣,注視著起起伏伏的海面,說:「你呀,砸了半天孔家店,還是孔夫子的中庸之道!當然,惠僧,話也得往回說,凡中庸之言,均非常中聽。」

陳獨秀回到上海的第二天,馬林就找上門來了。那時,在伊爾庫茨克的共產國際遠東書記處工作了一段的張太雷回到上海不久,正好給馬林做翻譯。其實陳獨秀完全可以用英語與馬林對談,但是他不願意,他要說中國話。

高君曼一直提心弔膽地關心著客廳里的談話,她知道丈夫與這個洋客人都是炸藥脾氣。

談話的氣氛開始還算是好的。馬林一見陳獨秀就握手:「啊,你就是陳獨秀!我是馬林!」

「我不是陳獨秀。」

「是么?」馬林頗覺意外。

「我只是那個喜歡在資產階級政府里做官的人。」

馬林哈哈大笑。

「你也不是馬林,你是牛林。」

張太雷覺得不好翻譯,就對馬林說:「陳獨秀同志說你像一頭牛。」

陳獨秀比畫著解釋:「你頭上有兩隻角,所以你叫牛林。我頭上也有角,不過,不是兩隻角,是一隻角,故名獨秀。」

張太雷對馬林說:「他稱讚你的身體健壯得像頭牛,性格也像頭牛。」

陳獨秀不滿意了:「太雷啊,你就不肯如實翻譯,你怕得罪這個洋人是不是?」

張太雷小聲說:「陳先生,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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