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章 中國的天平,現在向上海傾斜

警察推開一間辦公室,動動下額,示意周恩來進入。

周恩來一進門,就看見外號「楊梆子」的天津警察廳長仰坐在靠背椅上。楊梆子斜起眼睛,不屑地看看進門者,他說:你代表誰呀,小兔崽子?

濃密的頭髮與絡腮鬍遮住了周恩來的大半張臉,唯有眼神仍然銳利,猶如刀劍,但是楊梆子感覺不到鋒芒,小兔崽子能有什麼刀有什麼劍,楊梆子要擺平這個小兔崽子。

就在毛澤東離開北京南下上海的這個月里,被無理關押在天津直隸省警察廳長達七十餘天的周恩來,終於秘密地串聯起他的難友,作出了一項果敢的決定。他覺得他必須有所行動,現在,他要把這項決定面對面地告訴這個決定關押他的人。

「怎麼不說話,小兔崽子?」

「我今天見你,是代表先後被捕的二十四名天津愛國學生!」

「你今天就代表你自己吧,小兔崽子,有什麼屁快點放。」

「我們全體被捕學生,決定絕食!」

「絕食?」警察廳長驚愕了,一敲桌子,「在我這裡?你們絕食?敢?!」

「我告訴你,警察廳長先生,你們拘捕我們兩月有餘,既不交法庭正式審判,又拒絕釋放,我們認為,第一,這是明目張胆違背民國約法!第二,這是公然違反新刑律的規定!」

周恩來盡量把話說得很平靜。這兩條理由說得越平靜就越有力量。

「好一個刁嘴之徒!」楊梆子乾笑一聲,把眼睛迷細,細細察視這個鬍子拉碴的刁頑之徒。世道果然變壞了,他想,年紀這麼小,就敢咬得這麼狠。「你懂法還是我懂法?!」

楊梆子沒有料到他的這個小兔崽子突然發作了,只見周恩來猛然舉起帶銬之手,往下狠狠一劈,鐵銬便擊在木椅扶手上,咣當一聲,如同被刀劈一樣將木椅削去一隻角。周恩來吼:「我們限定你們警廳在三天之內發往法庭進行公審,否則,我們全體絕食!由此引發所有後果,你警察廳長楊以德負全部責任!」

楊梆子頓然知道事情有點不妙,對手看來是有相當準備的,他待了半天,正待發作,後腰被人輕輕戳了一下,此時他便聽見了一個警官的耳語:「廳座,天津各報館記者二十多人已集聚門外,要求緊急採訪楊廳長。」

「採訪什麼?不採訪!」楊梆子覺得有點突然,也敏感到獄內獄外已經有了勾連。

又來一個警官,推門而入,躡手躡腳走到楊梆子身後,說:「稟報廳座,來了許多學生,都在門外,鬧事的!」

「許多,多少?」楊梆子瞪眼睛。

「許多,許多,一大片,數不過來,還有許多小旗子,紅紅綠綠,十字路口都堵了。」警官有點語無倫次。

壞了,楊梆子的神經本能地一抽,看來又是一場大戲。自打去年五月以來,天津市面三天兩頭不安分,再怎麼捕怎麼壓都難見太平,壞了,又要挨段祺瑞訓了,只要天津地面一顫,段府的電話線就跟著顫,然後他楊梆子腦門上的青筋也跟著顫。

「我話說完了。」楊梆子聽見周恩來又這麼說,也看見他從敲破的木椅上站了起來。「我要回去了。」

楊梆子說:「你坐下。」

周恩來以命令的口吻對警察說:「前頭帶路,回去!」

「慢!」警察廳長站起來,「周先生,我們是不是再談談?」

這時候他的口氣已如落入湯鍋的麵條,不能不一下子軟了。

周恩來頭也不回:「可以談,三天之後。」

這兔崽子,楊梆子久久摸著下巴,看著這個小年輕的背影,這兔崽子有謀略呢,知道收放呢,知道張弛呢,大起來若能拉一支隊伍,跑不了能當個段祺瑞。

楊梆子後來的三天,過得越來越不是滋味。到了第四天頭上,警察廳門口又來新花樣了,值勤警官慌慌張張向他報告,說是有人自願投牢,想當囚犯,還不是一個兩個。

楊梆子問有多少人,說是二十四個,有男有女,全是學生,都帶著鋪蓋,說是鐵了心了。

這次帶著鋪蓋衝擊警察廳的舉動,是鄧穎超的策劃。牢里的夥伴們,一直使鄧穎超牽腸掛肚。她前幾日對媽媽說,她要學朝鮮的安重根了,媽媽還沒弄清楚女兒的真意,鄧穎超已經在三天後開始了「直接行動」。帶鋪蓋的行動,極具個性,報館記者喜歡,所以鄧穎超事先聯繫了他們。

砰!一隻鼓鼓囊囊的鋪蓋置於警察廳門外,濺起一股沙塵,其後一個女學生便穩穩地坐落在鋪蓋上。然後,又是一隻鋪蓋落地,又坐上一位女學生。儘管守衛在門口的警察大呼小叫「不準放!不準放」,越來越多的鋪蓋仍然無視禁令,直至密密地封堵住了警察廳的大門。

二十四隻鋪蓋和二十四個坐在鋪蓋上的學生吸引了密密麻麻的路人,報館記者用各種角度拍照,鄧穎超看起來就是個挑頭的,所以她被拍了好幾個特寫。各校學生來了上千個,紙旗搖得天都花花綠綠了。

警察擁出大門,荷槍實彈,如臨大敵。楊梆子則站在窗玻璃後頭觀察,心裡煩躁。他觀察到一個白衫黑裙的小姑娘特別活躍,兔子一樣蹦著,跳著,一忽兒坐在鋪蓋上,一忽兒沖向刺刀,用胸膛抵著,手指直點警察的鼻子,凶得很,楊梆子聽不清她在喊叫什麼,只在想,什麼樣的家庭才能教出這麼猖狂的小姑娘來。

鄧穎超喊叫的是一遍遍的大白話:「什麼人敢帶鋪蓋?不怕死的才敢帶鋪蓋!我們連死都不怕,還怕你這把嚇唬人的刺刀嗎?」

舉刺刀的警察手軟,刺刀一寸寸後退,鄧穎超則步步進逼:「我們二十四個學生帶二十四個鋪蓋,就是為的坐牢!我們自願坐牢!我們願意替換關在牢里的二十四個學生!天津的監牢太有名氣,關人不審訊,抓人無罪名,我們願意見識見識這樣的監牢!」

「講得好!」民眾喝彩,報館記者也喝彩,人們擠到鄧穎超身邊,像圍追一位明星。

步步退後的警察突然一拉槍栓,聲嘶力竭吼:「散開!不準鬧事!你這個小姑娘,你再走一步我就開槍了!」

鄧穎超回身幾步,抓起鋪蓋,頂在頭上,聲嘶力竭大叫:「坐牢去啊!」

二十四隻鋪蓋呼啦一下子頂在二十四顆頭顱上,二十四個嗓門一齊尖利利地嚷:「坐牢去啊!」

「娘的,」楊梆子急得在窗子後頭跳腳,「一個女娃都頂不住!給我頂住!開槍!」

警察果然是開槍了,朝天開了好幾排槍,又挽手結成鏈子,才得以把那些發狂的鋪蓋一直擋在大門之外,弄了好幾個鐘頭,學生和民眾才散去。

晚上,精疲力竭的鄧穎超在被窩裡摟著母親說,其實,她不是不感到害怕,而是害怕,很害怕。

楊振德其實也就在現場。她是聽到消息之後,扔下縫紉機趕往警察廳的,但是她沒有拉女兒。她一直在圈子的外面看著,她為女兒的胸脯與刀尖之間的距離感到驕傲,她當時就判定警察不敢下手。女兒這一輩的鬥爭方式比父輩要高明多了,她的父輩們犧牲有時候太快,民眾還沒有看清楚怎麼回事他們就已經倒下去了。

「是么?」母親奇怪了,用手掌托住女兒的雙腮。「我怎麼一點也沒感覺你害怕呢?你用胸膛頂著刀尖向前走的那會兒,我看你臉色,沒見一點害怕。」

鄧穎超說:「媽媽,我害怕的不是刺刀,我害怕的是我們年輕人的鬥爭總是沒有勝利。真的,媽媽,我們不怕流血,真的不怕,可是,太慘了,我們流下的血,總是不能使花兒開放。」

母親緊緊摟著女兒。女兒又說:「周恩來在牢里,也怕。他說,他不是怕絕食,不是怕警察廳長,只是怕鬥爭沒有個頭。自打去年以來,我們衝鋒陷陣一年多了,中國還是那麼黑暗,軍閥還是那麼猖狂,民眾呢,還是像牛像馬像羔羊。媽,你說,哪兒是頭呢?」

「是啊,」母親憂傷起來,「自你爸爸走了之後,我也總想,你爸爸的血不會白流的,可是我今天又差一點看到女兒流血。咱國家呀,天那麼大,地那麼大,怎麼就沒見著哪兒有光明呢,哪怕一線線呢!」

聽著母親的這些話,眼淚就順著鄧穎超的臉頰流下來,流到嘴邊,鹹鹹的。

「小超,別哭,你已經很勇敢了。」

「周恩來也很勇敢,可是他還是被關著,而且絕食了!還有,他的學籍,也已經被開除了!」

母親默然。她也聽說了,周恩來一個,馬駿一個,均被南開大學開除。還有一個馬千里,一個時子周,也被迫辭去了教職員職務。學校,打骨子裡說,也是政權的一個組成部分,說超脫,那是有限的。

鄧穎超又抱著媽媽抽噎起來,她一時覺得非常傷心。

這一傷心在七月十七日這一天卻轉化成了喜悅,鄧穎超火急火燎趕往天津地方審判庭的時候,帶著一隻粉紅色的花環。花環是她自製的,她在前一天親手採集了許多帶露水的杜鵑花。她與許多同學料定周恩來會被判為當庭釋放,天津當局在對抗輿論和民眾方面,已經力不從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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