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章 1920年的夏天,陽光如此逼人

一個人影從卧床上忽然翻身坐起,傾聽著黑暗中隱約傳來的聲音。這聲音聽起來像是呻吟聲,很清晰。

這是一九二零年四月的某個春夜,窗外雨聲滴答。在這種令人心煩的檐水聲里,上海亞東圖書館的主任被一種突如其來的痛苦的呻吟聲所驚醒。

汪孟鄒仔細聽那呻吟,斷定是陳獨秀的聲腔,就來自他下榻的房間。

亞東圖書館坐落於上海五馬路棋盤街,規模不大,當街兩扇玻璃門,門一關,裡面就清靜得很。陳獨秀自二月間逃離北京抵達上海後,便一直借住於這位安徽老鄉的圖書館裡。汪孟鄒比陳獨秀長兩歲,但從當年毅然資助「皖城志士」陳獨秀創辦《安徽俗話報》起,一直將陳先生奉為最尊敬的兄長。當年也是陳獨秀積極鼓勵這位汪孟鄒離皖赴滬創辦實業的,汪孟鄒於滬打拚頗獲成功,亞東圖書館效益可觀,現在此巢正可暫棲。汪孟鄒贈了他一個「館外名譽編輯」的銜頭,月薪三百大洋,頓時解了他經濟上的燃眉之急。

汪孟鄒聽見斷斷續續的呻吟聲心裡著慌,急忙抓起枕邊的圓形黑框眼鏡戴上,跳下床,三步並兩步衝到陳獨秀卧房,果見他的這位小兄弟在鐵床上捂肚呻吟。

「哪裡痛?」汪孟鄒慌忙扶起陳獨秀。

陳獨秀點點自己胃部。

「拉肚子沒有?」汪孟鄒按按陳獨秀的肚子。

「沒有。」

「怎麼跟弟的病一樣!仲甫,別急,弟有上好的胃藥。」汪孟鄒急忙去自己房中取來了胃藥,倒了杯水,讓陳獨秀服下。

陳獨秀服藥時神情很乖。胃痛起來,比肚中其他地方痛起來都要命。

「這葯很靈,一忽兒就能雨過天晴。」汪孟鄒耐心地在床邊坐下,「這房間原先是個小書庫,名聲不好。上回一個孕婦來這裡借書,跌了一跤,早產兩個月。看看,這回,兄又肚子痛。」

「你是話中有話。」

「聽出什麼味了?」瘦削的汪孟鄒眯起眼睛問。

「你想趕我出門。」

「啊,兄說准了!仲甫,不是弟捨不得把這屋子當棧房,而是老兄,該有自家的住房了,該把嫂夫人和孩子都從北京接來了。弟再怎麼噓寒問暖,總不如老婆侍候周全。」

「一個人過,也有一個人過的好,省心。你是知道的,我那老婆嘮嘮叨叨煩人。」

「肚子稍稍好受一點,就說這些沒良心的話!」

陳獨秀仔細按按肚子,臍左側按按,臍右側按按,一下子就高興起來:「什麼靈丹妙藥,如此立竿見影?」

「仲甫,你我兄弟,弟說一句貼己話,兄不動氣吧?」

「說就是了。」

「兄前日去鐵工廠演講,昨日又去小沙渡演講,奔東奔西,飽一頓飢一頓的,鐵打的菩薩也得鬧出病來。能不能有個根本的解決辦法?兄不是老喜歡提根本的解決辦法么?」

「怎麼個根本解決?」

「能不能不幹這個活了?」

「什麼活?」

「革命。」

陳獨秀一愣:「你是說,要我金盆洗手?或者回頭是岸?你當年是怎麼支持我辦《安徽俗話報》的,整整二十三期?你當年呼籲革命喉嚨不比我弱!」

汪孟鄒慌起來,連忙說:「兄別動氣,兄別動氣。」

窗外,檐水一直在響,夾著隱隱約約的敲竹梆子的聲音。那架撐著傘的餛飩擔子不知走在哪條深巷裡。「孟鄒啊,我不動氣。我肚中唯有胃氣,現在好不容易驅散了,我還能再動什麼?再說,你這勸慰之語,也算是人之常情,我能動什麼氣呢?我老婆也常這麼嘮叨我,我耳膜都起繭了。可是你想想,孟鄒,一個人,靠什麼支撐著才活在世上?睜眼閉眼,也就那麼幾十年,白駒過隙,一忽而已,你說,靠什麼撐著?你說呢?」

「兄說吧,兄一向是弟的先生。」

「無非兩個字,」陳獨秀伸出兩根指頭,「理想。」

「弟當然明白,就如弟亦有理想一樣,一輩子賣書、借書、印書。兄為弟寫的聯 推倒一時豪傑,擴拓萬古心胸 ,弟都帶來上海掛在廳堂上了!弟焉得沒有理想?」

「聽明白了,我所信奉的,就是你的這個理想:賣書。我叫賣的,是主義。我的目的,是要叫全中國都迷上這本書。你我的國家太苦了,知道嗎?你我的民族太苦了,知道嗎?已經苦了多少代多少年了,我見著不忍心,知道嗎孟鄒,我陳獨秀不忍心!我生到人間來,就是為這個才活著的!我先前叫賣的是子彈,因為我參加過暗殺團,造過火藥,後來我明白,一粒子彈,在中國,打穿不了什麼。我明白了這個理之後,我才開始叫賣主義,我覺得主義才是最厲害的火藥。你現在勸我不要干這碼子活了,就等於給我一根繩子,叫我懸樑,給我一把刀子,叫我割頸!」

「弟明白了。」汪孟鄒站起來,「仲甫,孟鄒既無意給兄繩,也無意給兄刀,今日之言,算孟鄒都是廢話。我這個人,書庫里待久了,也快迂腐成一條書蛀蟲了。兄別在意,兄安生睡。」

他走到門口,擰滅燈,關上門,忽又在片刻之後輕輕推開門。

「仲甫,」汪孟鄒在黑暗中說,「兄是一個偉大人物,真的,兄一點也不比我書架上的那些世界偉人遜色。」

「又是一句廢話。」

「真的,我們皖人臉面有光了。」

「還是廢話。」

北方鄰國果然秘密地來人了。

京城四月,塵沙大,浮灰和陽光攪在一塊兒暖融融地下來,這就使得街面上有了春意。京城廠甸一帶有幾條吃食街,帶著濃郁京味兒的叫賣聲整日在這裡響成一片。

「豌豆黃!驢打滾!來塊大切糕嘍!」

「糖豌豆來,江米粥!扒糕,涼粉,老豆腐!」

一夥外國男女滿面笑容地走過這塊熱熱鬧鬧的京城繁華之地。連片的吃食攤、風箏店、風車鋪,使這些初到中國京城的人很覺稀奇。就在陳獨秀於上海鬧胃痛的這一天,李大釗在京城誠懇地接待了幾位來自北方鄰國的客人。

他們是秘密來的,身份不是共產黨,是記者。

領頭的是威金斯基,他是共產國際遠東書記處派往中國的代表團負責人,他在俄共黨員、翻譯楊明齋的陪同下,來北京接洽李大釗。威金斯基才四十多歲,中國皇城的一切對他都很新鮮。他問李大釗,小販們的這種美麗的吆喝是不是就是中國京戲的一種唱腔。李大釗告訴他,這種吆喝確實很像京戲裡的道白。流動小販們在大宅院門前的吆喝要比在這街路上的吆喝更見悠長,「開了鍋的嘍,炸豆腐呵」,一句長腔,要長到幾層院子里的太太小姐都能聽個明明白白;而在這街路上的呢,則講究個短促,響亮,讓路人聽了耳朵一振,而耳朵是直接連通胃部的。

威金斯基哈哈笑。

笑完之後,威金斯基便要品嘗小吃,李大釗連連說不成。為人東道,吃炸豆腐,這哪成,不成體統,但是路過一家切面鋪,威金斯基卻是死活不走了,他的妻子庫茲涅佐娃以及他的秘書夫婦也一齊停了下來,大家一個勁指指點點,看起來都要吃小吃。

切面鋪子不大,門口照例掛一隻竹籮圈,用紅紙剪成的流蘇糊了一圈,給人的感覺又厚道又溫馨。

山東漢子楊明齋再三對李大釗解釋說:「李同志,蘇聯朋友說,他們真的願意吃這兒的麵條。」

「這怎麼行?」李大釗還是覺得過意不去,「太寒磣,太寒磣。前面就是番菜館,有俄式大菜,說啥也總得讓我在像樣的飯館裡做一回東道。楊先生,你再跟他們建議一下。」

楊明齋用俄語嘰咕了一陣,看來不奏效,威金斯基一行仍然表示對簡陋的小面鋪有濃厚興趣。於是,李大釗雙手一攤,說:「那就進吧,恭敬不如從命。」

門一推,掌柜便迎了上來。「來面還是來餅?」掌柜在油晃晃的圍裙上擦擦手,笑容滿面,「本店有蔥花餅、大小薄餅、窩絲餅、家常餅、炒餅。」

「麵條呢?」李大釗問。

「炸醬麵、打滷麵、熱湯麵。」

「面式不多。」

「本店還有幾樣炒菜:醋熘白菜、炒麻豆腐、肉丁醬。依在下看,每位先生還是來半斤炒餅,一盤醋熘白菜,一小碗酸辣湯,每份不過銅元五十枚,只合一毛多錢,本號講究的就是這份經濟實惠。」

楊明齋聽得有道理,說:「我看就這麼著,每人再加一碗打滷麵!」

李大釗說:「那就真的太寒磣了。」

「李同志,我告訴你,威金斯基同志說:比起他們攻打冬宮那幾天吃的東西,這兒就算是天堂盛宴了!」

「我發現威金斯基先生很實際。」李大釗笑。

楊明齋小聲說:「威金斯基同志接著要談的話題,將更實際。」

靠窗的座位上,一行人坐了下來。店裡沒別的客人,環境安然,惟聽掌柜的刀在砧板上的那種鼓點般的敲擊聲。

通過楊明齋的翻譯,威金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