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章 因為你擁護真理,所以真理擁護你

火車減速,噴出一團團白汽,緩緩駛入一大片搖動的標語紙旗和嘈雜之中。

這是天津火車站,陳延年認得,火車要停半個鐘頭。

陳延年離京南下,這一次坐火車,撿著了一個靠窗的座位,比上京時蜷縮在人家腳邊強多了。

麇集在天津火車站進行宣傳鼓動的學生們一遍又一遍向旅客們呼喊口號,同時把墨汁淋漓的大標語往火車上貼。

陳延年聽清了學生們轟轟然的呼喊聲:「聲援北京同學!」「立即釋放陳獨秀先生!」這時候,他的眼睛不由自主就濕了。

有學生把紅紅綠綠的傳單遞進車窗。

陳延年馬上說:「謝謝!」

這是一個身材瘦削麵目英俊的青年學生,他分發的是「天津學生聯合會報」,一邊分一邊激昂地說:「諸位先生,我們要聯合起來,陳獨秀先生一天不釋放,我們一天不停止鬥爭!」陳延年其時並不知道此人便是天津南開學校的學生、天津學生聯合會會刊的負責人周恩來。

「謝謝!」陳延年說。他看見這個年輕學生滿臉是汗。

周恩來大聲向他說:「先生,你該知道,陳獨秀先生是為國人的權利仗義執言的,政府逮捕陳獨秀,其實就是逮捕我們每一個民眾!」

陳延年臉上慢慢地流下眼淚。

「我知道,」他說,「謝謝你的呼籲!」

周恩來握緊拳頭:「要團結!拳頭要握得緊。我們團結了,五指收緊了,拳頭硬了,有力量了,政府就不能不答應我們的要求!」

汽笛響了,貼滿了標語的火車開始移動。

「對,對。」陳延年的眼淚一直停不下來,像車輪一樣打轉。

周恩來目送著這個流淚的陌生人,很遠了還向他揮揮手。周恩來覺得這個小先生很有點同情心。

有個學生跑過來,拍拍周恩來的肩:「你不是還答應人家排戲嗎?」

「什麼?」

「排戲!」

糟了,周恩來記起來了,扭頭就跑出火車站。

鄧穎超在做簡單的化妝,用一支眉筆,勾畫濃濃的雙眉。

這是新劇《安重根》的綵排。這齣戲是直隸女師的學生們即將推出的義演節目。十五歲的鄧穎超大膽反串,飾演男主角、朝鮮抗日誌士安重根。

舞台上的一位女同學看著台下的空座位,不明白了,問鄧穎超:「文淑,昨天來採訪我們的那個天津學生聯合會會報的周恩來,是不是吹牛了?」

鄧穎超嘟起嘴說:「我看也是吹大牛!」

她其實很不願意說出這句話。若是她知道一臉油汗的周恩來正氣吁吁地趕來廣東會館小劇場,就更不願意說這樣的話了。

「吹牛不花錢!還說願意指導我們排戲呢,鬼影兒都不見!」那同學又說,「人長得標緻,話不值錢。」

鄧穎超站起來:「不等了不等了!排戲!」

周恩來趕到廣東會館,是綵排十分鐘之後。他抑住氣喘,一邊目不轉睛地看著舞台,一邊沿木梯走上樓。

他在最後一排輕輕落座。

舞台上的鄧穎超排練得很投入,念著安重根的詩句,手勢激烈,字正腔圓:「丈夫處世兮,其志大矣。時造英雄兮,英雄造時。雄視天下兮,何日成業。東風漸寒兮,壯士義烈。憤慨一去兮,必成目的。鼠竊伊藤兮,豈肯比命。豈度至此兮,事勢固然。同胞同胞兮,速成大業。萬歲萬歲兮,大韓獨立!萬歲萬歲兮,大韓同胞!」

鄧穎超昂揚地抬起臉,一抬臉雙眼就霎地亮了,脫口喊:「周恩來!」

同學們順著她的目光,也發現了樓座最後一排的周恩來。鄧穎超喊:「嗨,你快下來呀!」

周恩來下了樓座,又笑眯眯走上舞台。

鄧穎超說:「周恩來,你說來指導我們排戲,怎麼就偷偷窩在角落裡?」

「只有坐在最角落裡,」周恩來誠懇地說,「才能發現演員的台詞能不能響徹全場。」

「對。」許多女學生點頭。

「你聽清楚我的台詞了嗎?」鄧穎超對自己的演技很有些忐忑。

「前幾句還清楚,最後幾句,不夠響亮。還有,這個轉身的動作嫌快,我感覺,要剛柔相濟。安重根是抗日誌士,內心世界是很豐富的,眼神特別重要。」

「你來你來!」鄧穎超撐不住了,嘴巴嘟了起來。

周恩來笑一笑,並不推辭,擺開架勢,眉眼一亮:「鼠竊伊藤兮,豈肯比命。豈度至此兮,事勢固然。同胞同胞兮,速成大業。萬歲萬歲兮,大韓獨立!萬歲萬歲兮,大韓同胞!」

舞台上下頓時一片掌聲,於是鄧穎超心悅誠服:「周恩來,我早就看過你演的新劇,你真是演誰像誰!」

綵排結束之後,周恩來親自送鄧穎超回家,以表示對遲到的「負荊請罪」。他對她說好話:「我那時候是男扮女裝,你現在是女扮男裝。其實你比我更難。」

「我們兩個加起來,天下什麼角色都能演了!」

周恩來笑:「啊,好大的口氣。」

街口轉彎之後,鄧穎超停下步子,說:「我家到了,就這屋。你能進來坐坐嗎?」

這是鄧穎超的母親楊振德租下的一間小屋。鄧穎超估計周恩來是不會進屋坐的,她的估計對了。

「以後再登門拜訪吧,我還有篇稿子要趕回去發!」

「義演的時候,你一定來看!」

「一定。」

「勾手指!」

兩人勾了一下,然後互道再見。

鄧穎超一進家門,就聽見了熟悉的機聲,那是一台織毛巾的小織機所發出的嚓嚓嚓的輕響,媽媽在操勞。

她脫了鞋,爬上床,扒著窗子看街道。周恩來的背影沒入了夜色,很快就看不清楚了,只見一輛接一輛的洋車晃著燈盞跑過。

「誰呀?」母親是個失業教師,守著寡。教師看學生,常常一目了然。

「他演得真好。」

「誰呀?」

鄧穎超忽地拉開架勢:「鼠竊伊藤兮,豈肯比命。豈度至此兮,事勢固然!」

「誰呀?」

「安重根。」

「我不是問你演的誰,我是問你看的誰。」

「哎呀我的媽呀,」鄧穎超一把摟住母親,「幹嗎打破砂鍋呀!」

楊振德心裡好笑,便轉了話題,不再難為女兒:「給你買來了,最新一期的《每周評論》。」

鄧穎超接過,很高興:「陳獨秀關在牢里,他的文章是不會有了,有李大釗的沒有?」

激進的青年們都關心著《每周評論》。《每周評論》雖暫失了陳獨秀這位主將,但火藥味未曾稍減,且照樣惹禍。京師警察廳以獵犬之鼻時時嗅著這本刊物,嗅著刊物的主持者李大釗和胡適的思想蹤跡。

這種嗅法很快就有了後果。

北大教員王星拱於七月二十日的黃昏,緊緊張張奔入後閘衚衕,他得到了一個可怕的消息。

「守常,」他一見李大釗就喘氣說,「情形有些不妙!」

「不妙,不妙,」李大釗從椅子上站起,「我也正為這個生氣呢!你看看,你看看,這個胡適之,都寫了些什麼!」

在院子里餵雞的趙紉蘭卻從王星拱的慌張的神情上發現了什麼,急忙進屋問:「王先生,什麼事不妙?」

「這還不明白嗎?」沒等王星拱解釋,李大釗將手中的一本《每周評論》砰砰砰地拍給妻子看,「我們可愛的胡教授胡說了些什麼呀!什麼《多研究些問題,少談些主義》,怎麼能少談些主義呢?他說談主義是極容易的事,是阿貓阿狗都能做的事,是鸚鵡和留聲器都能做的事,簡直豈有此理!談主義容易么?正因為找不到好主義,中國才國將不國!鼓吹民主的關大牢,政府官員操屠刀!在這種時候,只談問題的研究,不談主義,就是糊弄青年!」

趙紉蘭喊:「當家的!」

「你看看今天出版的《每周評論》,第三十一期!你看看,你看看!」

「當家的!」

「怎麼?」

「你先聽聽王先生要說什麼!」

李大釗恍悟,忙問王星拱:「你不是來說胡適的文章?」

王星拱說:「守常,你快離開北京,京師警察廳已經認定你是極端分子,他們隨時會動手!」

「什麼?」

「他們要抓人!」

趙紉蘭急了:「消息可靠嗎?」

王星拱說:「我有個學生的表舅,在警察廳謀事的 」

「你別說了!」趙紉蘭回臉,果斷地對丈夫說,「學校放暑假了,你本來不就準備回一趟河北老家嗎?」

「可是你看看胡適這篇東西!」李大釗又舉起手中雜誌,「既誤國,又誤人!不馬上寫一篇公開信回答他,我骨鯁在喉!」

趙紉蘭吼了一聲:「回鄉下能不能寫文章?」

丈夫一時愣住了。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