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二章

格蘭特這番守候似乎是永無止境。夜色輕柔,空氣略微濕潤,不時飄來樹葉和花朵宜人的香味。想必附近有一棵萊姆樹。看不到天空,只覺頭頂籠罩著一片朦朧而厚重的漆黑。偶爾響起的鐘聲,帶著一份疏離的親切感。不知不覺間,格蘭特發現夜晚的祥和已然開始侵襲他,他的意識逐漸陷入模糊與麻木,不得不強逼自己保持清醒。

接著,凌晨兩點半的鐘聲敲完之後幾秒鐘,情況出現了,毋需任何激勵,他驀地一躍而醒。他並未聽到聲響,不過修道院前面這條小路上有了動靜。天色實在太暗,看不清有什麼人形,只是有一團黑影在暗處移動,狀似一方在微風中飄動的窗帘。的確是有人在街上。

格蘭特等著。黑影移動的幅度漸小,愈變愈模糊,最後停滯了下來。無論那人是誰,無疑是在往遠離他的方向行去。格蘭特把他那雙沒綁上鞋帶的靴子從腳上脫下來,背在肩膀上;在這種夜晚要是穿著鞋子,每一個腳步聲都會聽得清清楚楚。

他悄悄走上那條小路,從屋外的高牆下走出來。離開圍牆的陰影之後,視線稍微好了些,他再度看到前面那個行進中的黑影。他尾隨而上,警醒每一根神經,這時不僅難以估計對方的確切距離,甚至連他究竟停歇與否也幾乎無法判斷。過了前面那條街,情況容易了一點,在暗處移動的黑影成了一個形體。這個形體急速遁走,輕巧地沒入暗夜之中。格蘭特邁開步子緊跟在後,一路行過幾條兩邊都是二層樓房的窄小街道。經過幾幢花園小別墅。又經過了一座小牧場。

接著格蘭特透過僅穿著長襪的腳底感覺到地面變成了碎石路,不禁咒罵起來。

那人正在往鄉間走去,至少是往郊外的方向。

格蘭特尾隨那個若隱若現的形體在黑暗而寂靜的夜色中走了大約二十分鐘。他完全不知道四周的環境,只能盲目地亦步亦趨。他不知道何時會遇上階梯,何時會出現斜坡或是障礙物。踏錯一步,整晚的努力可能就付諸流水。不過在他目力所及之處,他跟蹤的這個目標腳下未曾稍加猶豫,可見這番行動並非倉皇的逃亡,而是他慣常為之的出遊。

不久格蘭特感覺得到他們大約已經來到了一處開闊的鄉間。就算有房子的話,也是建在這片田野的樹籬後面——也許是新興的市郊。樹籬令他很難看見跟蹤的人,大量黑暗的塊體為這個移動中的人形造成了一片模糊不清的背景。接著格蘭特突然發現,他跟丟了。前面已經看不到任何東西在動。他倏然立定。那人是在等他嗎?

還是他已經閃進某個缺口不見了? 好幾次每當他踩滑了幾顆小石子,他便懷疑那人是否發現了他。剛才儘管視力有限,他還是看得出來那人在行進中並無停下來東張西望的痕迹。不過現在卻是完全失去了動靜。

格蘭特步步為營,小心翼翼地往前走,最後發現自己正好來到樹籬的一個缺口邊。那是一道柵門。他真希望能把手電筒拿出來用。像這樣在不知名的鄉間盲目前進,使他感到十分焦躁不安。他決定賭一下,認定那人就是從這裡走了,於是舉步入內。腳底下隨即傳來了沙地的柔軟觸感。狐疑中他呆立不動。這只是一個尋常沙坑而已嗎? 那人有什麼詭計? 打算偷襲他嗎? 接著他想到,新式鄉間別墅的人口處常使用紅色的細沙作為裝飾,於是他再度深吸了一口氣。定下心之後,他繼續前進,用一隻腳找到割齊的草坪邊緣,讓這條線帶領他走向前面某處必定會有的建築物。

果然一棟粉刷成白色的屋子甚為突兀地出現在黑暗之中,約莫為八間房的大小。即使在如此漆黑的夜晚,它依然蒼白得微微發亮,借著這少許詭異的微光,他再度看到了那個人。那人直立不動,令格蘭特覺得他似乎正在回頭望著他。他發覺得太晚,原來自己也正站在這棟房子的一個側翼前面,剛好襯出他的身形。他連忙伏低。過了一會兒,那人繼續往前走,最後消失在屋子的角落。

格蘭特儘快走到那個角落去等著,背部緊貼著牆。但是沒有聲音,沒有呼吸,聽不到任何動靜,那人已經走掉了,他白費了一番工夫。他舉步轉進角落。一塊軟毛布落了下來,整個蒙上他的臉,隨即緊緊地繞在他的脖子上。

就在軟布即將封喉的千鈞一髮之際,他的手指往上一格,卡人了脖子和軟布之間。他奮起全力與之抗衡,接著突然彎身向前,拿這塊布當槓桿,頓時覺得那人的身體滑過他的背,頭朝下往地面撞去。重量將格蘭特壓倒在地,那個令人喘不過氣的可惡東西還套在他頭上,但是現在他的手可以空出來了。他伸手往對方抓去,同時感到一陣狂喜,因為喉嚨上的枷鎖已經鬆開了。他還是看不見,也還覺得窒息,但是已經沒有立即被勒斃的危險。事實上,他已然開始反擊,儘可能去叉那人的脖子。不過那人像泥鰍一樣扭來扭去,並且用膝蓋使出陰毒的招數。用下流的手段打架,在赫伯。歌陶白來說已經不是頭一遭了。格蘭特盲目出手,但觸手可及的只有這塊人工種植的草地,他真希望他能看得見,只要三十秒就夠了。他把這位偷襲者偶然被他抓在手裡的某個部位放開——他無法確定是腿還是手臂——並使勁往旁邊滾。此舉並不成功,因為那人硬是牢牢的將他抓住。不過他因此有時間把手伸進口袋,並握住了手電筒。此時他被那人一推,翻過身來仰面朝天,頓時手擠在口袋裡拉不出來,不過他用餘下的那隻手,使盡全力往向他臉上噴氣的方向猛力一擊。他的指關節擊中了某個硬物,隨即聽到牙齒斷裂的聲音。跟著那人的全副重量一下子壓在他身上。他掙脫出來之後,連忙伸手去扯口袋裡的手電筒。

在他把手電筒拿出來之前,那人又開始行動了。他只是受到驚嚇而已。格蘭特把燈光往他身上照去,在光線落到他臉上之前,那人已經跳開了。格蘭特退到一邊,那人跟著沖了過來,他拿著武器揮去,因毫釐之差未能打中,結果兩人一起倒地。

格蘭特沒有足夠的預備來承受這樣的重量,他的注意力都在那一擊上面他重重地摔倒在地。

在這朦朧的一刻,當全部的機能都在試圖喚起已經茫然的身體重新備戰時,他只漠然地想著,這人會怎麼殺他? 令他驚訝的是,他感到那人的重量從他身上移開了,某個東西擦過頭側敲了一下,儘管耳朵嗡嗡作響,他還是感覺得到那人從他身邊走了開去。

他拖著身子坐起來無意間坐到了剛才砸他的那塊石頭上。他開始摸索手電筒,準備繼續去追蹤那個人,這時一個女人的聲音在黑暗中低聲說道:「是你嗎,伯特? 發生了什麼事嗎? 」

格蘭特打開手電筒,然後站了起來。

光線照到一對又大又溫馴的褐色眼珠,簡直就像鹿眼一樣。不過這張臉的其他部分可不溫馴。燈光一閃,她立刻倒抽一口氣,往後退了好幾步。

「站住,」格蘭特用不容違抗的語氣喝道,對方因而不再動彈。

「別這麼大聲,」她焦急地說道:「你到底是誰? 我以為你是——我的一個朋友。」

「我是探長——也就是警察。」

格蘭特發現,此話一出,通常會引起截然不同的兩種反應:恐懼或是敵意。無辜的人表現出來的經常是第一種;第二種的話就是不打自招了。現在這女人就是屬於後者。

格蘭特把手電筒照向屋子——是一棟一層樓的建築物,但上面有幾間小閣樓。

「不要那樣! 」她噓聲說道:「你會吵醒她的。」

「『她』是誰? 」

「老太太。我的老闆。」

「你是這裡的女傭嗎? 」

「我是管家。」

「這屋裡就你們兩個人? 」

「是的。」

他把燈光指向她身後一扇敞開的窗戶。「那是你的房間嗎? 」

「對。」

「我們到那裡面去談談。」

「你不能進來。你不能對我怎麼樣。我什麼事也沒做。」

「可以進去再說嗎? 」格蘭特話說得很客氣,語氣卻完全不是那回事。

「沒有搜查令你不能進房子里來。這我知道! 」現在她已經挺身站到了窗檯前面,扞衛她的房間。

「辦兇殺案是不需要搜查令的。」格蘭特說。

「兇殺案! 」她瞪著他說道:「我和兇殺案有什麼干係? 」

「請你先進去好嗎,順便把燈打開。」

她只得照做,熟練輕巧地爬過窗檯。等裡面一開燈,格蘭特立即踏上窗檯,將窗帘拉開。

裡面是一間非常舒適的卧房,床上是鴨絨被,桌上有一盞蓋著燈罩的檯燈。

「你的僱主是什麼人? 」他問道。

她說了名字,並表示她只來了兩三個月而已。

「你上一個工作在哪裡? 」

「澳洲的某個地方。」

「那你和赫伯。歌陶白是什麼關係? 」

「誰? 」

「得了吧,我們不要浪費時間了,小姐——對了,你在這裡用的是什麼名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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