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一章

禮拜在一幢樸素的小教堂內舉行,燭光、白粉牆,一切都非常簡陋,除了位於東側山牆前那座華麗壯觀的祭壇之外。格蘭特對那祭壇的外觀感到非常驚訝。這些修士窮歸窮,不過顯然另有財路。那些陳列在白天鵝絨上的器皿,以及雕有耶穌受難像的十字架,可能是海盜從西班牙人在美洲的某個教堂奪來的贓物。他原本覺得很難把他所知道的赫伯。歌陶白,和眼前這個不起眼又窮酸的排場聯想在一起。戲劇化的表演沒有觀眾而只能自己看,一定是很掃興的事。不過一看到那個祭壇,他又猶豫了。也許赫伯的確正在苦心經營也說不定。

儀式中的一字一句格蘭特全聽不進耳里。他坐在邊窗旁一個不惹人注目的凹處內,從這個座位他看得見與會者的每一張臉,總數超過二十個人,他發現研究這些人很有趣。其中有些是鄉巴佬( 那些臉一看就是不想開會,只宜於復興土風舞) ,有些是宗教狂( 思考如何將剛毛襯衣[ 苦行者或懺悔者貼身穿著,以進行自我磨練或自我懲罰的工具。] 現代化的受虐狂) ,有些人腦袋空空,有些人和自己過不去藉此尋求平靜,有些人和世界不合藉此尋求慰藉。格蘭特津津有味地對他們逐一審視,最後看到一張臉的時候,眼光不由得停駐不前。這張臉的主人究竟有何苦衷,而選擇來此接受這種與世隔絕、自我否定的生活? 輪廓古怪的圓胖頭顱,配上一張土黃色的圓臉,小眼睛,大鼻子,松垮的下唇,因此當他重複念著經文的時候,嘴唇老是垂下來包不住牙齒。小教堂里其他所有人的類型,都能很容易在日常世界中安插到合適的位子:教長歸入神職人員,這一個歸入神經科的候診室,那一個歸入失業輔導處。但是最後這個人該歸入哪裡? 答案只有一個。法庭上。

「看來,」格蘭特的另一個自我告訴他:「這人就是赫伯。歌陶白。」不過當然,他無法確定,要等他看過這個人走路的樣子再說。他惟一看過的就是他走路的方式。不過他決定賭一賭自己的判斷。最優秀的法官偶爾也會犯錯——歌陶白可能是坐在前排的那個瘦弱溫馴的傢伙——只不過如果那個下唇松垮的油膩東西居然不是歌陶白,他會非常訝異就是了。

午夜過後,眾人陸續走出小教堂,這時他再無懷疑。

歌陶白有一種特異的走路姿態,僵直笨拙,肩膀會來回晃動,這種姿態可以說是非他莫屬。

格蘭特跟著他們出去,找到了教長大人。最後離開小教堂的那一位叫什麼名字? 那是阿羅伊瑟斯修士。

稍加說服之後,他派人去請阿羅伊瑟斯修士過來。

等候之際,格蘭特照例聊著修道會和會上的規範,並獲知會眾皆不得擁有世間的財產,也不得為了世俗的目的而與眾生有所聯繫。所以對於像報紙這種微不足道的世俗之物,當然更是連想的念頭都不會有。另外他也獲知教長打算在一個月之內到墨西哥去接掌一個新成立的教會,那是他們用自己募來的基金建立的,至於在挑選接班人方面他享有全部的決定權。

格蘭特忽然靈光一閃。

「我沒有冒犯你的意思,請不要認為我是在亂探隱私——不過可不可以告訴我,你心中是否已經有了特定的人選? 」

「基本上我是已經決定了。」

「可以透露是誰嗎? 」

「我實在不知道我何必把一件還不準備要告訴我自己會上弟兄的事,讓一個陌生人知道,不過這也沒什麼好隱瞞的,如果我可以相信你會保密的話,」格蘭特向他保證。「我的繼承人應該就是你想見的那個人。」

「可是他不是新來的嗎? 」格蘭特未及細想就脫口而出。

「我不大清楚你是怎麼知道這個的,」教長大人厲聲說道:「不錯,阿羅伊瑟斯修士只和我們相處了幾個禮拜:不討當會長的條件。和入會時間的長短無關。」

格蘭特含糊地表示同意,接著問到今晚被派到街上去出差的人是誰。

沒這個人,教長堅定地表示,至此談話被迫結束,因為格蘭特要見的人來了。

他順從地站在那裡,身穿暗褐色長袍,雙手交疊藏在寬大的袖子里。格蘭特注意到他腳上沒有涼鞋,而是赤著腳的,這令他想起報攤里他毫無預警地出現的那一幕。格蘭特心中忖度著,赫伯這麼喜歡赤腳,究竟這是謙遜的表現,還是為了方便走起路來無聲無息。

「這位是阿羅伊瑟斯修士。」教長說著,留下一句禱詞隨即離開,比那門房的演出要詩意多了。「我代表厄斯金先生,他是坦普爾的律師。」格蘭特說道:「你是赫伯。歌陶白。」

「我是阿羅伊瑟斯修士。」

「你本名是赫伯。歌陶白。」

「我沒聽說過這個人。」

格蘭特打量了他一會兒:「對不起,」他說:「我們在找歌陶白,是關於一份留給他的遺產的事。」「是嗎? 如果他是本修道會的弟兄,你的消息他是不會感興趣的。」

「如果這筆遺產夠大的話,他也許會了解他在這道圍牆外所能做的善事,會遠比在圍牆裡來得多。」

「我們發誓為教會奉獻生命。圍牆外發生的任何事情,本修道會的弟兄都不會有興趣。」

「所以你否認你就是赫伯。歌陶白? 」

格蘭特自然而然主導著這次對話。不過他發現他滿腦子想的是,從此人蒼白的小眼中透露出來的是一股恨意。這般恨意幾乎是前所未見的。為什麼是恨? 這是他心中的疑問。應該是害怕才對,不是嗎? 格蘭特覺得對此人來說,他不是追捕者,而是某個插手礙事的人。這種感覺在他告辭的時候即已存在,並一路伴隨他走回小鋪對面的旅館。

威廉斯正在對著一份冷掉的餐點出神,這是格蘭特要他幫忙準備的。

「有消息嗎? 」格蘭特問道。

「沒有,長官。」

「提司鐸也還沒有消息? 你打過電話了嗎? 」

「打了,大約二十分鐘前。音訊全無,長官。」

格蘭特把幾片火腿夾進兩塊麵包中間。「可惜,」他說:「如果不必老想著提司鐸的事,我辦起事來會得心應手得多。走吧。今晚我們沒多少覺好睡。」

「結果如何,長官? 你找到他了嗎? 」

「找到了,在那裡沒錯。他不承認他是歌陶白。他們不準和外界有任何瓜葛。

所以他在店裡才會那麼害羞,連躲在櫃檯後面的另一個人是誰都不想知道,一感覺到有外人在場就開溜了。這就是我想不通的地方,威廉斯。他好像只忙著擔心被逐出修道會,而不在意有人正打算逮他入獄。「「但是他會從店裡逃走,可能就是想繼續躲藏。修道院這種好地方正是任何兇手夢寐以求的藏身之處。」

「是吧。是的,可是他並不害怕。他是生氣。我們不知壞了他什麼好事。」

他們靜悄悄地下樓,格蘭特一邊大口吃著他草草做成的三明治。正當他們快到達一樓的時候,迎面一個壯碩無比的女人擋住了樓梯口。她儘管手無寸鐵,殺氣卻一分不減。

「原來你們乾的是這種勾當! 」她說道,話中帶著濃厚的惡毒之意:「一對偷偷摸摸的狗男人。你們大搖大擺地進我的店,要我和我可憐的丈夫去買最上等的東西給你們吃——十便士一塊的肉排,兩英鎊又八便士的舌肉,更別提那些只為滿足你們奇怪口味的英國番茄沙司——結果我們從這一切的花費和麻煩中間得到什麼?

只是早上發現房間空空。我很想叫警察來把你們移送法辦——如果不是因為——「「噢,有完沒完! 」格蘭特生氣地說道,接著大笑了起來。他整個人掛在欄杆上笑不可抑,這時威廉斯把實情告訴這位氣憤的女老闆。

「哦,既然是條子,你們為什麼不早說? 」她說道。

「我們不是條子。」威廉斯兇巴巴地說道,格蘭特笑得更厲害了,拖著他離開現場。

「真可笑! 」他說道,擦擦眼睛:「太可笑了。現在我心情好多了。昕著。那些修士,不管他們自稱是什麼,每到午夜都要回房就寢,不到早上六點不能出來。

但是赫伯好像可以隨心所欲地進進出出。我不知道他是怎麼辦到的。那些一樓的窗戶,要跳下來是夠低,但是要爬回去可就太高了。而且他看起來沒有那樣的身手。

不過他的確是出來了。沒有人知道——至少他們的法力沒有發現到——他晚上出來過。我有預感他待會兒又會再溜出來,我想看看他會去哪裡。「「你為什麼會這麼認為,長官? 」

「直覺。如果我是赫伯的話,我會找一個地方當作活動的基地。回旅館之前我在那一帶繞了一下。那個修道院和街道只有兩個鄰接點。一個是大門這一側;一個是在另外一邊,花園的盡頭有一道看來有十五英尺高的圍牆。有一扇小門在那邊;非常堅固的鐵門。這個地方離他們生活起居的區域有一段很長的路,所以我想我們去過的那一側比較有可能。不過我要你去守著花園那邊,誰出來就跟著他。我也會在大門這邊這麼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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