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二章

「慈生,」愛瑞卡對她父親的總管說道:「你有閑錢嗎? 」

慈生暫時停下手上正在清算的流水賬,滿是皺紋的老眼冷冷地瞥了她一眼,然後繼續算他的賬。

「兩便士! 」他終於開了口,用的是某種代替吐痰的聲音。

不過這句話指的是他的賬目,愛瑞卡等著他。慈生很討厭算賬。

「足夠將我風光下葬了。」他說道,又重新回到賬目表最上面一欄。

「你還有好幾年清福可享呢。你能不能借給我十英鎊呢? 」

老人舔鉛筆頭的動作暫停下來,伸出的舌尖上留下鉛筆的紫斑。

「原來是這麼回事! 」他說道:「這回你又在幹什麼勾當了? 」

「我沒在幹什麼勾當。不過有幾件事情我可能會想做。而且汽油的花費也挺嚇人的。」一提到汽油,這話頭就開錯了。

「哦,車子是吧? 」他酸溜溜地說道。他討厭丁妮。「如果是為了車子的話,你怎麼不去問哈特? 」「噢,不行的。」

愛瑞卡幾乎感到吃驚了。「哈特還太新了。」哈特到任只有十一年,還算是新人。慈生稍微舒坦了一點。

「絕對不是什麼不好的事。」她向他保證。「我本來是可以等到晚上向爸爸拿,可是他晚上要到威廉叔叔家去。

至於女人嘛,總喜歡打破砂鍋問到底。「她停頓一下,再加上這最後一句。

這句話幫她扳回了剛才提到汽油時的劣勢。女人指的一定是保姆。慈生討厭那位保姆。

「十英鎊在我的棺材本裡面不算少了。」說著他的頭左右搖晃。

「反正到星期六之前你也用不著。我在銀行里有八英鎊,但是我不想明天早上還要浪費時問到西歐佛去取錢,目前時間對我來說很寶貴。萬一我發生什麼事,至少你可以確定八英鎊是跑不掉的。至於剩下的兩英鎊,爸爸一定會還你。」

「你怎麼會想到要來找我老慈生? 」

語氣中帶著志得意滿,聽到對方這麼問法,除了愛瑞卡之外任誰都會這麼回答:因為你是我認識最久的老朋友,因為從我三歲開始你就一直在幫我解決難題,我第一次騎小馬就是你抱我上去的,因為我們可以互相保守秘密,因為雖然你脾氣很拗,你還是一個老可愛。

但是愛瑞卡卻說:「我只是覺得茶葉罐比銀行要方便多了。」

「你在說什麼東西! 」

「噢,也許我不該說出來的。是你太太告訴我的,有一天我們喝茶的時候。那不是她的錯,真的。我看見鈔票在茶葉堆里若隱若現。有點不衛生,我覺得。我是指對喝茶而言。不過倒是很好的主意。」此刻慈生還是啞口無言。

「反正開水一衝,什麼都殺光了。更何況,」她說著,終於把該作為發動攻勢的先頭部隊當作後援部隊用上了:「我還能去找誰? 」

她伸手過去取來他那截鉛筆,把桌上一張當地競技賽會的傳單翻過來,在背面用小女生的字跡寫下:我欠巴索婁姆。慈生十英鎊。愛瑞卡。米雅。伯戈因。

「到星期六為止有效。」她說道:「反正我的支票簿也用完了。」

「我不喜歡你隨便在肯特郡把我棺材上銅柄的錢浪費掉。」慈生咕噥著抱怨道。

「我覺得銅柄太浮誇了。」愛瑞卡說:「用鍛鐵會好得多。」

當他們通過花園,走向他的農莊和茶葉罐的時候,愛瑞卡問道:「肯特郡大概有多少家當鋪? 」

「約莫兩千家。」

「天啊! 」愛瑞卡說。沒有再追問下去。

但是當晚這兩千家當鋪的數字伴著她入睡,而且在她一睜眼時又立刻鮮活地跳了出來。

兩千家! 乖乖! 不過慈生當然只是猜測而已。他可能一輩子沒當過任何東西,又怎麼可能知道全郡到底有幾家當鋪? 儘管如此,數量想必也頗為可觀,即使是像肯特這麼一個富裕的郡。以前她連一家也沒注意到過。不過她想除非剛好要找,否則大概不會有人注意到哪裡有當鋪。就像洋菇這種東西一樣。她開著丁妮從車庫裡倒車出來的時候,是一個炎熱、平靜的清晨六點半鐘,溫煦的白屋微笑著歡送她出門,屋裡還沒有人醒過來。任何時候丁妮的聲音都很大,但在夏日清晨早餐前的寂靜中,這種聲音就很可憎了。愛瑞卡頭一次對丁妮生出二心,並為此感到內疚。沒錯,她經常被她氣得跳腳,怒不可遏;但那總屬於恨鐵不成鋼的激憤,是將深愛的東西視為自己的一部分時的感覺。在內心的憤慨中,在朋友的嘲笑中,從來沒有任何一刻讓她產生過和丁妮劃清界線的念頭,更不用說要背棄她了。

但是現在她平靜地想著,我真的該去找輛新車了。

愛瑞卡開始長大了。

丁妮在安靜明亮的小路上賣力地往前進,引擎聲噴著鼻息,車身拚命顫抖,愛瑞卡坐在老式的座位上挺直腰桿,不再去想丁妮的事。她身旁放著一隻箱子,裡面有半隻童子雞、麵包、奶油、番茄、甜酥餅和一瓶牛奶。這些——「愛瑞卡小姐的午餐」——是管家在不知觸法的情況下所準備的。箱子後面的一隻牛皮紙包里,則是愛瑞卡自掏腰包的捐獻——不比管家的精緻,但比較飽滿一點——是從村中迪斯先生的店裡買來的。( 「東印度人食品商。提供當季最佳產品。」) 迪斯先生提供粉嫩閃亮的小牛肉凍切片( 「你真的要切成這麼厚嗎,愛瑞卡小姐? 」) ,但無法供應包有葡萄乾的巧克力。那種品牌沒有銷路。

當時愛瑞卡想都沒想到,自己其實已經很累了,距離商店打烊的時間也只剩不到一個小時,而且那個餓著肚子的男人只要能吃幾塊好的純巧克力已經夠滿足了,不會執著於對葡萄乾的小小偏好。不行,愛瑞卡——雖然她說不上來——- 很明白一點,就是小事情也是很重要的。尤其一個人不高興的時候,小事更是重要。在那個燥熱的晚上,她跑遍了鄰近的各個村莊,雖然成功的希望愈來愈渺茫,但她的決心也愈加堅定。所以現在在丁妮左側車門那隻破爛的行李箱里,才會放著四大塊半磅重的葡萄乾巧克力,這些是里森村席格絲太太店裡所有的存貨,愛瑞卡在七點一刻的時候說服她放下吃了一半的晚茶( 「因為是你我才這麼做的,伯戈因小姐,別人我可不願意。」) ,請她拿著大鑰匙回去打開那扇斑駁的小店門。

她開著車一路吵鬧地經過沉睡中的馬林佛市區,七點剛過,就進入了炎熱、空曠的郊區。她轉進又長又直的粉白鄉間小路,就是昨天她那雙對鄉下景物訓練有素的眼睛一眼看見那雙靴子的地方。她認為提司鐸應該找個比那叢金雀花好一點的掩護才是,不是為了逃避律法,而是為了待會兒在正午的陽光下有個遮蔽。今天一定是個烈日高照的日子。提司鐸會很需要這些牛奶和番茄。她反覆思量著,把這位逃犯送到別的地方去究竟妥不妥當,好比沙里那樣的地方,那裡的樹林足以藏匿一支軍隊,不要說警察找不到,連陽光也照不進去。但是愛瑞卡從來就對樹林沒什麼好感,也不認為在樹林里會有多安全。在視野良好的金雀花叢里受點暑氣,總比在濃密的樹林里被人冷不防踹上一腳要好。更何況,提司鐸這個人可能不會接受搭她便車的提議。

不管提司鐸的反應會是如何地無可置疑,這項提議根本沒有機會提起。不是他睡得太死,連丁妮大駕光臨的隆隆噪音也吵不醒,就是他已經不在這附近了。愛瑞卡往前開了一英里,直到這段直路的盡頭,丁妮全速前進的聲音像一列特快火車駛過一樣,然後再回到她昨天停車的位置。她一關掉引擎,一片寂靜立刻籠罩下來,而且是全然地寂靜。聽不見一聲鳥鳴,也看不見一絲樹影的抖動。

她靜靜地等在那裡,若無其事,兩隻手臂撐在方向盤上。

神態就像在考慮下一步要往哪裡走。她勢必不能出現有所等待的表情,以免引起偶然路過這裡的鄉下人的好奇心。她在車裡坐了二十分鐘,輕鬆而自然。然後她伸了個懶腰,趁勢確定一下這條路上是否依然空無一人,接著便下了車。如果提司鐸有話想跟她說,早就該現身了。她拎著那兩包食物和巧克力,在提司鐸昨天躺著的地方藏好。

然後再從衣袋裡取出一包香煙,和那些東西放在一起。愛、瑞卡本人並不抽煙——當然她試過,結果並不怎麼喜歡,也就沒有繼續嘗試——而她不知道提司鐸抽不抽。這個,還有一些火柴,只是「預防萬一」而已。愛瑞卡做事永遠追求徹底。

她回到車上,扭開丁妮的引擎,頭也不回、毫不留戀地即刻上路,眼光和思慮都毅然面向遠方的海岸和迪姆喬。

在愛瑞卡設想周密的理論中,認為絕不是某個「當地人」偷了那件大衣。她從小到大都住在鄉下,所以她很清楚眾人眼前如果出現了一件新的黑色大衣,即使是穿在最不起眼的人身上,也絕不可能不引人側目。她也知道鄉下人並不熟悉當鋪這種門路,一件放在別人車裡的大衣不會令他們聯想到可以去換成現金,像那些過路人一樣。

他們要果真起了貪念,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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