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九章

如果說有一樣東西最令托塞利痛恨,那就是警察。托塞利這一輩子都不缺可以痛恨的對象。當夥計的時候痛恨廚師長,當廚師長的時候痛恨經理,當經理的時候痛恨的東西可就多了:大廚、潮濕的天氣、他老婆、行李員領班的鬍子、早餐時間要求見他的顧客——反正,太多了! 不過他最恨的是警察。他們影響生意,也影響消化。只要看見一個警察從玻璃門走進來,就會阻斷他的消化液分泌。

一想到每年送給當地警察當「新年禮物」的賬單,就夠令他難受的——去年總共送了三十瓶威士忌、三十瓶琴酒、兩打香檳和六瓶白蘭地甜酒——可是還有些未受過「照顧」的警察上門侵擾,對旅館脆弱的福祉毫不關心——總之,這不是托塞利那一身肥肉和高血壓承受得了的。

這就是為什麼他對格蘭特笑得那麼甜——托塞利這一生的笑容都架設在他的憤怒之上,就像一條緊繃在峽谷上的繩索——並遞給他一根相當高級的雪茄。格蘭特探長想見見新來的侍者,對不對? 當然了! 但是現在是他的輪休時間——在午餐和下午茶之間——不過可以立刻去把他找來。

「等一下! 」格蘭特說道:「你說他現在輪休? 你知不知道他在哪裡? 」

「很可能是他房間里。侍者都喜歡讓站酸了的腳恢複恢複,你知道的。」

「我想去那裡見他。」

「當然當然。湯尼! 」托塞利叫住走過辦公室門前的一個工友。「帶這位先生去那個新來侍者的房間。」

「謝謝你。」格蘭特說:「待會我下來的時候你會在吧? 我要和你聊聊。」

「我會在。」托塞利話中刻意表現出認命的語氣。他突然兩手往前一伸,臉上的笑容變得深沉。「上個禮拜是廚房裡有人拿刀捅人,這個禮拜是什麼? 小偷? 通姦? 」

「我很快就會全部告訴你,托塞利先生。」

「我會在這裡。」他的笑容變得猙獰。「但是不會太久,絕對不會! 我要去買幾台那種投下六便士硬幣,就會有食物跑出來的機器。這樣一來就皆大歡喜。」

「即使如此,硬幣也可能是彎的。」格蘭特跟著湯尼走向電梯時說道。

他們穿越人來人往的大廳時,他說:「辛格,你跟我一起上去。威廉斯,你在這裡等我們。我們會帶他從這裡下來。比起通過侍者那一側,這裡比較不會引起騷動。沒有人會多看一眼。車子準備好了嗎? 」

「是的,長官。」

格蘭特和辛格進了電梯上樓。在突然間安靜下來,暫時無事可做的幾秒鐘內,格蘭特開始奇怪自己為何沒有把拘捕令拿出來,並告訴托塞利他的來意。那才是他正常的做法。為什麼他如此急著要把這隻鳥關進籠子里? 只是他蘇格蘭血統中的謹慎性格跳了出來,還是他有預感這會是——會是什麼? 他也不知道。他只知道他等不及要到這裡來。解釋是以後的事。他一定要把這個人抓到手。電梯輕柔的聲音在寂靜中像拉上簾幕的聲音。

西歐佛「海洋」旅館這棟巨大建築的最頂層,是旅館侍者的宿舍:小小的單人房密集地排成一排,局促在屋頂下。當那名工友伸出乾瘦的拳頭準備敲門時,格蘭特制止了他。「這就可以了,謝謝你。」他說道,於是工友和電梯員退了下去,消失在狹窄而豪華的走道深處,留下兩個警察站在空蕩蕩的樓梯平台上。這裡靜悄悄的。

格蘭特敲了門。

提司鐸冷淡的聲音請他進去。

這個房問窄小的程度,令格蘭特不由得想到,這與等候著他的牢房倒沒有太大差別。床位於一側,窗戶在另一側,對面的牆上有兩扇壁櫥門。提司鐸穿著襯衣躺在床上,地板上放著鞋子。一本打開的書朝下蓋在床單上。

顯然他料想進來的是同事。一看見格蘭特,他雙眼圓睜,等視線再移到格蘭特身後站在門口的辛格,就了解是怎麼回事了。

格蘭特還來不及開口,他就說:「你不是當真的吧! 」

「是的,恐怕我們是當真的。」格蘭特說。他對他宣讀例行的聲明和警告事項,提司鐸則坐著讓兩隻腳掛在床緣外晃蕩,並未認真傾聽。

當他念完的時候,提司鐸緩緩說道:「我想死亡也是像這樣。非常不公平卻又無法避免。」

「你怎麼這麼確定我們是來幹什麼的? 」

「來向我問安也不需要派兩個人吧。」他的聲音提高了一點。「我想知道的是你們為什麼這麼做? 你們有什麼證據? 你不能證明那顆扣子是我的,因為根本不是我的。

你們為何不告訴我你們發現了什麼,好讓我解釋一下? 如果你們找到新的證據,當然可以要求我解釋的。我有權利知道,不是嗎? 我到底可不可以解釋? 「「沒有什麼你能解釋得了的,提司鐸。你最好準備跟我們走吧。」

提司鐸站了起來,心裡徑自為這發生在他身上莫名其妙的事迷惑不已。「我不能穿著這一身去,」他說道,低頭看著身上的侍者制服。「我可以換件衣服嗎? 」

「可以,你換吧,順便收拾一些東西。」格蘭特老練地伸手摸一下他的口袋,再空著手縮回來。「不過我們要在這裡看著。不要太久,好嗎? 你在那邊等好了,辛格。」他加上一句,把門關上,留辛格在外面。他走到窗檯邊倚著身子。這裡離地面很高,根據格蘭特的看法,提司鐸是自殺型的人。沒有足夠的膽子鐵了心硬撐到底。或許也沒有足夠的虛榮去不計一切地尋求曝光。絕對是「我死了大家都會為我難過」那一種類型的人。

格蘭特只是稍加留心地看著他的一舉一動。不知情的人會以為他是普通的訪客,一邊閑話家常,一邊把身子靠在窗戶上。實則他已經準備好應付突髮狀況。

但是沒有什麼狀況發生。提司鐸從床底下拉出衣箱,開始機械地換上他的軟呢衣服和法蘭絨褲。格蘭特覺得如果他有毒藥的話,應該會藏在制服里的什麼地方,但見他把制服隨意丟在一邊,他下意識鬆了一口氣。看來應該不會有什麼問題。他的舉動很平靜。

「我可以不必再擔心要怎麼過活之類的事,」提司鐸說,「在這個缺德的程序中似乎算是件好事。話說回來,我要怎麼找個律師,如果我既沒錢又沒朋友? 」

「會提供一位給你。」

「像用餐會提供餐巾一樣,我明白了。」

他把最靠近格蘭特的那個壁櫥打開,開始從裡面的掛架上取下東西,疊好放進他的衣箱里。

「至少你可以告訴我,我的動機是什麼吧? 」不久他說道,好似突然靈光一閃的樣子。「你可以搞錯紐扣;你甚至可以把一顆紐扣硬賴到它從來沒有屬於過的大衣上,但是你不能把動機無中生有! 」

「所以你是說你沒有動機噦? 」

「當然沒有。事實上剛好相反。上星期四早上發生的事是我這輩子碰過最糟糕的事。我想即使局外人也該和我有同感。」

「那麼對於克雷小姐在她的遺囑上另立附加條款,留給你一座農場和一大筆錢的事,你當然是連一點點概念也沒有了。」

提司鐸本來一直在調整他一件衣服的疊法。現在他停了下來,手裡還抓著衣服,但一動也不動,直瞪著格蘭特。

「克莉絲居然那樣做! 」他說道:「不,不,我不知道這件事。她真是個大好人! 」

有那麼一個片刻,格蘭特心中疑雲翻攪。這一手實在漂亮。時機、表情、動作。

連職業演員都比不上。不過疑雲很快就過去了。他重新交叉起雙腿,逼迫自己回想他所認識的那些看似迷人而無辜的殺人犯( 安德魯。哈梅,擅長把女人娶回家,然後把她們淹死,長得像唱詩班的獨唱者。有些甚至比他更迷人,罪孽也更深重) ,然後把思緒回覆成一個已經逮到犯人的探長應有的平靜。

「所以你已經挖到完美的動機了。可憐的克莉絲! 她還以為她是在對我好呢。

我有沒有辯護的空間,你知道嗎? 「「這不該由我來說。」

「我對你十分敬重,格蘭特探長。我想我大概只能在絞刑台上無益地為我的無辜抗辯了。」

他把靠近格蘭特這邊的壁櫥門推上,打開較遠的那扇門。門的開口並非朝向格蘭特,因此看不見櫥櫃內的情形。「可是有一個方面你叫我失望了。你知道嗎,我以為你是個更好的心理學家。當我星期六早上對你說了我這一輩子的故事時,我真的覺得你應該能判斷我不至於會幹下你所懷疑的事。現在我發現你不過是個尋常的警察而已。 」

他彎下腰,把身體探進壁櫥裡面去,好像在拿櫥板上的鞋子,一手還是一直握著門把。

「喀啦」一聲,一把鑰匙門鎖中被拔了出來,壁櫥門轟然關上,就在格蘭特一彈而起時,門已經從裡面上鎖了。 「提可鐸! 」他叫道:「別做饅事! 你聽見沒有! 」他心裡迅速掠過各種毒藥的解毒劑。噢,天,他真是愚蠢! 「辛格! 過來幫我把門打開。他把自己鎖在裡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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