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十一點半,家麗從店裡出來。她穿著大紅旗袍,像只蝴蝶一樣飄忽地穿過歌舞伎町,向職安大道走去。家麗抬起手,叫停了一輛計程車。
秋生在家麗身後如影隨形,他邊走邊警惕著四周。醉漢、小孩、竊賊、牛郎、人妖、小混混、黑道、流氓、巡警——依舊是往常的光景。他並未發現尾隨家麗的可疑人物。
沿著明治大道轉入新目白大道,計程車流中多數是空車,沒有尾隨他們的車輛。
「你是故意去揍那個酒保的吧?」家麗說,「你是不是想,只要故意製造麻煩,我就會把你給炒了?」
「小姐,你想多了。楊偉民待我如親生兒子,只要是他的命令,我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就算他命令你保護我這種討厭的女人?」
挑釁的聲音,秋生閉上了雙眼。
「小姐很漂亮,我並不覺得你討厭。」
「秋生……」
手被握住了。秋生睜開眼睛——面前赫然出現家麗的臉。她那雙真摯的眼中,看不到半點算計和輕蔑。
「我為了生存,做了不少壞事。賣過身,也騙過人。我就是個討厭的女人。我不在乎你是怎麼看我的,可是,秋生,請你一定要保護我。最近的歌舞伎町實在是太奇怪、太可怕了,我真的很害怕。」
近乎瘋狂的懇求——讓秋生感覺她在演戲,也感覺她是真心的。秋生已經不知如何是好了。
「放心吧,小姐。我幹活兒是不會有差池的。但我有個條件,請你不要對我的工作指手畫腳。」
「我知道了。」
家麗放開秋生的手,又若無其事地看向了窗外。從她的側臉上,看不出任何感情。
計程車駛入了下落合的巷子里,家麗讓司機把車停在了一棟光看上去就十分豪華的公寓門前。
「我在這裡下車,你辛苦了。」
家麗伸過來的手上握著一萬日元的鈔票。秋生推開她的手,走下了計程車。
「秋生,不用了,你直接坐車回去吧。」
「我送你回家,這是我的工作。」
「沒事的。這裡是朱宏的公寓,他可能還沒回來,但他的手下一定在。」
「我送你上去。剛才不是說好了,不準對我的工作指手畫腳嗎?」
公寓門前一片漆黑,與歌舞伎町相比簡直是天差地別。他的神經頓時緊張起來。
「OK,那我們走吧。」
他拉著家麗的手跑進公寓大門,坐上了大門敞開的升降梯。
「幾樓?」
「七樓。」
秋生按下了八樓的按鍵。
「我不是說七樓嘛,你沒聽到嗎?」
「我知道。但這就是我的做法,你能聽我的話,然後照做嗎?」
家麗皺起了眉頭,但也沒說什麼。
電梯門關閉,內部成了一個密閉空間。家麗的香水,家麗的氣味,讓他覺得鼻子瘙癢不已。
他逃到真紀的房間里——沒有做任何事情,甚至連燈都沒開,只是把耳朵緊緊捂住,等待所有事情結束。不一會兒,母親的慘叫和罵聲漸漸變成了啜泣,他才總算放鬆了緊繃的身體,聞到了屋裡的香氣。鼻腔里充滿了真紀的味道。
後來,真紀的房間被鎖上了。那個渾蛋毆打併侵犯母親的時候,秋生就只能躲在廁所里捂住耳朵。黎明——真紀回來了。秋生對真紀發出抗議,問她為什麼要把房間上鎖。真紀聞言,露出了勝利的笑容。
——因為那是我的房間啊。
偶爾表露的溫柔和堪稱殘酷的冷漠。秋生被她的冷漠深深吸引了。真紀對他越是冷漠,他就越發地執著於她。
——八樓,安靜的過道,他拉著家麗的手走進了緊急通道。
「喂,我們真的有必要這樣嗎?」
「如果你覺得沒有必要,那就把我辭退吧。」
他把家麗留在樓梯轉角處,一個人下去打開了緊急出入口。七樓的光景與八樓無異,既沒有尾隨之人,也沒有可疑人員。於是,秋生推著滿臉怒容的家麗走了出去。
家麗的任性——與真紀的冷漠竟有些許相似。
朱宏家在七〇八室,他把家麗護在身後,敲了敲房門,過了一會兒,門被打開了。前來應門的是兩個男人——一個中年男子和一個年輕小夥子。他們用懷疑的目光打量著秋生。
「小姐,你回來啦,累了吧。」
中年男子對家麗鄭重地行了個禮。然後,又向秋生拋去了凌厲的目光。
「這是我的新保鏢,你們不用緊張。」
家麗把包交給年輕人,如此說道。儘管如此,兩個男人還是沒有放鬆警惕。
「秋生,辛苦了。你明天早上十一點來接我吧。」
房門關閉,秋生被留在了寂靜的黑暗中。
工作結束了,他卻無處可去。於是他攔了一輛計程車,向歌舞伎町駛去。
路上十分擁堵,都是開往歌舞伎町的空車。車龍發出紅色的光,在黑暗中緩緩前行。
他一點一點接近歌舞伎町,如同被吸引著,像被磁鐵吸引的鐵砂。
他在職安大道下了車。交通崗亭前站著兩名巡警,正聊得不亦樂乎,完全沒有察覺眼前這個男人是職業殺手。
他找到了公共電話,撥通昨天記下的那個號碼。
「你好。」
「我是郭秋生。」
「怎麼了?」
「我現在能去你那兒嗎?」
沉默。從聽筒里穿出拉丁音樂的旋律。秋生等待著。
「你知道怎麼做吧?」
他並沒有等太久。
「知道。」
他掛斷了電話。
把臉對準監控攝像頭,按下門鈴。很快,門就被打開了。
昏暗的燈光,潮濕的氣味——一切都與昨夜相同。唯一不同的,是這裡還沒有客人。
「怎麼這麼快?」
劉健一在吧台里看著他,他的雙眼如同掃描儀一般掃遍秋生的身體,雙手依舊藏在吧台下面。
「音樂不同了。」
秋生在劉健一面前的吧凳上坐下,室內流淌著懷舊的旋律。
「是崔健的曲子,你聽過嗎?」
「沒聽過,我對音樂不太感興趣。」
「他是大陸的搖滾歌手。」
「剛才外面有幾個年輕的台灣小夥子,他們也會聽這種音樂嗎?」
「你被他們看見沒?」
「怎麼可能,我一直等到他們走開才來的。」
「那是楊偉民的小嘍啰,他們經常會過來偷看。」
劉健一點燃一根香煙,像是要平息煩躁的心情。
「你是怎麼跟老爺鬧翻的?」
微笑,憐憫般的視線看向秋生。
「你這麼想知道嗎?」
秋生若有若無地點了點頭。
「我這麼跟你說吧。人在江湖,想得到情報,都是要有所付出的。」
「我有錢。」
他上衣內袋裡裝著楊偉民給的錢。
「我想要的不是錢。」
「那你想要什麼?」
「我要你用情報來跟我換情報。」
劉健一保持著微笑的表情,似乎在說——不願意就滾蛋。
劉健一拋下了誘餌,他打算從秋生過去的經歷中尋找某些線索。至於健一和楊偉民的過去,他可能不會說真話。
現在就起身,趕緊回去。腦中有個聲音叫嚷著。可是,他的雙腿卻一動不動。
「我說,所以你快告訴我。」
等他發現劉健一在說謊,再離開也不遲。
「那個老不死的,要我去殺人。」
「我已經殺了好幾個人了。」
「我幹掉的是我女人。」
微笑消失了,劉健一的雙眼開始模糊,泛出了淚光。秋生根本不覺得他在說謊。
嘴動了起來——他無法阻止。
「我第一個殺的是我繼父,第二個是我義姊。我繼父是個無可救藥的廢物,我一直都想殺了他。你不過是殺了自己的女人,有什麼好糾結的。」
心中的大洞里流出封印的記憶。
十五歲那年秋天,母親死了。李美娜,享年三十七歲,死於子宮癌。瘦骨如柴的身體,刻滿了皺紋的臉。她到日本前的美貌早已消失得無影無蹤。他站在醫院太平間,在母親遺體的面前發誓,一定要殺了那個渾蛋。
沒過多久,他就履行了誓言——在李美娜的葬禮結束幾天後,真紀收拾了自己的行李準備離家出走。渾蛋阻止了她的行動,接下來就是對罵和暴力。秋生從背後抱住了渾蛋的腰部。誇張的扭打和真紀的尖叫。待他回過神來,渾蛋手裡已經多了一個煎鍋,下一個瞬間,他的頭部就受到了重擊。
他聽到呻吟聲,那是自己發出的聲音。又有別的聲音重疊在了一起,他睜開眼睛,看到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