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第十節

晚上八點,瀧澤跟蹤林明季離開事務所向東中野走去。林明季穿過新宿站的地下通道,走進了幾十米開外,靠近早稻田大道的中華飯館。

瀧澤躲進了飯館斜對面的遊戲中心,在電子雜訊和孩子們的包圍下,監視著那家飯館。遊戲機屏幕里正在上演一場場街斗。肌肉結實的高大男子與身著旗袍的女子用誇張的招數相互毆打。他胡亂搖動著操縱桿,心思全在對面那家店中。這導致他身上的百元硬幣飛快地消失了。一個半小時後,林明季終於出來了。她還帶著三個男人,他們恐怕都是「人戰」的成員吧。那三個人都穿著皺巴巴的夾克和髒兮兮的牛仔褲。其中兩個人皮膚黝黑,一個很高,一個很胖。另外那個皮膚白皙。早知道就該把那個突然來錢的男人長什麼樣給問清楚。

四個中國人朝著早稻田大道走了過去,他們邊走邊毫無顧忌地高聲交談。當然,是用普通話。想必他們覺得反正日本人都聽不懂。

「一個黑道,一個警察,這也太奇怪了。」

白皮膚男人搖搖頭說。

「可是,謝圓……不,那絕不可能。」

胖子回答道。因為語速太快,瀧澤漏掉了最關鍵的部分。

「不管怎麼說,我們都得把謝圓的下落查出來。」

這是林明季說的。

「還是只能去找那個上海女人問了。」

高個子男人說。

上海女人——瀧澤將這個線索牢記在心。

「詳細的事情等回家再說吧。」

白皮膚男人結束了對話。他應該是其餘三人的頭子。

沉默。不一會兒,四個人便消失在了一棟陳舊的公寓里。那正是林明季的外國人登陸證上記載的地址。瀧澤跟到這裡,就調頭回新宿了。

他很在意上海女人這個關鍵詞,但又苦於找不到能接觸上海那邊的方法。

歌舞伎町——他實在想不到還有什麼地方可去。他一邊走一邊思考,但沒有任何靈感。大街上到處都是身著超短裙,強裝笑顏的女人。拉客的人注意到了瀧澤,臉上的笑容馬上凍結。那張臉把主人的意圖表露無遺——想對這個曾經的警察進行報復。可是,瀧澤並未完全脫離警察這個圈子,他的搭檔鈴木還是現役警察,因此他們不能出手。這就是那些皮條客心中所想的。

電子鈴音——原來是手機響了。

「你在哪兒,幹什麼呢?」

是蔡子明,他的聲音顯得有些焦躁。

「我在歌舞伎町,你查到什麼了嗎?」

「什麼都沒查到。『四大天王』剩下的三個都沒有異狀。他們還是跟往常一樣,走出來,吃吃飯,喝喝酒,玩玩女人。」

「只要他們還在外面,你就給我跟緊了。」

「我知道。」

上海女人。蔡子明搞不好知道些什麼。

「對了,我聽北京那幫人提到一個上海女人,你覺得會是誰呢?」

「上海女人?滿大街都是啊。」

「如果是你,首先會想到誰?」

「不知道。有可能只是個熟人,也有可能是朱宏的女人。」

「我明白了。那明天還在那家咖啡廳見,你可別遲到了。」

上海女人,朱宏的情婦,與「人戰」的聯繫——他想不出任何關聯。謝圓和宗英的一百萬,都在那個上海女人手裡。

瀧澤走在櫻花大道上,經過了「藥房」門前。灰濛濛的玻璃門裡面坐著一個戴眼鏡的老人。他好像在讀報紙。楊偉民,他每天都坐在這向破舊的「藥房」里,睥睨著整個新宿。

瀧澤步隨心轉,折到了「藥房」門前。楊偉民摘下了眼鏡。那雙如同百年老魚一般的眼睛盯住了瀧澤。

「你是瀧澤先生吧。」

「你認識我嗎?」

「聽說過幾次,也在外面碰到過。你找我有事?」

那是老人家說的日語,而且他說起來毫無停滯。瀧澤確實聽說過,除了日語之外,楊偉民還會講普通話、閩南話、英語,以及一點點粵語。

「我想跟你買情報。」

「我的情報很貴哦。」

「能賒賬嗎?如果事情辦成了,我就能拿到一大筆錢。」

「那要看你想知道什麼了。」

「張道明。」

「那得收現金。」

「知道了,那我自己去查。謝圓呢?」

「『人戰』的謝圓?話說回來,最近還真沒怎麼看到他呢。」

那是赤裸裸的裝傻充愣。瀧澤不禁回想起了警察時代的做法——威逼利誘,都不行就動手。可是,瀧澤已經沒有警官證了。他只有一本假證。

「老爺,您就別裝了,您知道什麼,快告訴我吧。」

「那你先告訴我,為什麼要找謝圓?」

「我女人借錢給謝圓了,我得找他要回來。」

「要是讓崔虎知道你不好好乾活兒,忙著追錢,他應該不會給你好臉吧?」

瀧澤握緊了插進褲袋裡的手。

「我會協調好的。」

「你要是需要錢,我可以借給你。」

「然後要收多少利息?」

「肯定比杜那個無良高利貸要好。」

「還是算了吧。杜雖然是個渾蛋,但也只會跟我催錢。要是找你借,據說遠不止那麼簡單。」

楊偉民重新戴上了老花鏡。

「從你這種人身上搜刮到的東西又能有多少呢,我純粹是出於好心。宗英是個好姑娘,我想讓她過上幸福的生活。」

彌天大謊。他覺得很渴,襯衫已經被汗水黏在了背上。

「老頭子,我在說謝圓呢。」

「他們搞的那套民主化,我一點興趣都沒有。要是你想知道『人戰』的事情,就到桃源酒家去問周天文。你想必也知道吧,他是組織的幹部,跟『人戰』也有很深的交情。」

楊偉民的視線又落回報紙上。

「我只要跟他說,是你叫我去的就行了嗎?」

周天文——他是新宿一代中國平民的代表性人物。他與流氓不同,瀧澤無法隨隨便便地去找他。對方應該知道瀧澤曾經是個警察,一個不小心,搞不好會發展成人權問題。不過,如果他說是楊偉民推薦他去的,那就不一樣了。

「你究竟有沒有在聽我說話?」

楊偉民看著報紙說。瀧澤聽完,轉身離開了楊偉民的店。

他努力回憶著散落在腦中的傳聞。

周天文是台灣人和日本人生下的混血兒,楊偉民把他從橫浜帶過來,是想讓其繼承自己的衣缽。可是,周天文卻非常討厭與楊偉民手下的流氓打交道,後來更是與楊偉民絕交了。

儘管如此,楊偉民還是沒有捨棄他——是難以捨棄。楊偉民非常溺愛周天文,這是人盡皆知的事情。他們經常會約在一起吃飯。

兩年前,周天文給楊偉民發了一封斷交信。原因不明,但流言還是傳了出來。傳聞說,是劉健一離間了二人。

劉健一是個吝嗇的二道販子,他跟周天文一樣,是台灣和日本的混血兒。早在周天文來到歌舞伎町之前,劉健一就被大家認定為楊偉民的後繼人了。

楊偉民、劉健一、周天文。他們之間的傳聞甚至傳到了瀧澤這樣的外人耳朵里。兩年前,劉健一慫恿周天文與楊偉民斷絕了關係,楊偉民為此大為光火,並試圖讓上海黑幫幹掉劉健一。其結果就是那則傳言場鬥爭的爆發。

兩年前,共同調查本部的幹警們沒有在那條流言中找到突破口。可是,那則傳言在中國人之間已經傳得沸沸揚揚了。

劉健一被楊偉民逼入死路,為了自保,殺掉了自己的女人。

周天文對楊偉民與劉健一恨之入骨。

楊偉民至今仍溺愛著周天文,並對劉健一恨之入骨。

傳言。歌舞伎町的台灣人越來越少,儘管如此,關於那三個人的傳聞卻越來越多。

瀧澤沿著櫻花大道穿出靖國大道,馬路對面的樓房側牆上掛著一個誇張的霓虹招牌,上書「桃源酒家」幾個大字。走上三樓,很快就有幾個旗袍女出來迎接。她們的笑容和高叉裙中露出的長腿看起來都健康靚麗。

因為不是飯點,店中的客人很少。他要了一個包間,並讓咨客把周天文叫來。沒過多久,周天文就現身了。

「我就是周天文。」

他身材微胖,與身材相稱,他的頭髮和聲音也十分柔軟。只有那雙眼睛,露出了疑惑的神色。死基佬——瀧澤感到神經一陣抽搐。

「我叫瀧澤。」

「找我有事嗎?」他的聲音聽起來很不耐煩,「你不是崔虎的走狗嗎?過去好像是警察吧。我可是平民,你來錯地方了。」

「你先別急,坐下再說。」

周天文並不動彈。瀧澤笑了笑。

「我知道你其實不喜歡我這種人。」

周天文的臉失去了血色。

「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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