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五節

不知該去往何處。他被某種神秘力量引向了歌舞伎町。他在靖國大道和職安大道之間閑逛,刻意避開了「藥房」。

他經過電話俱樂部、大保健、土耳其浴,拉客的人團團圍了上來,又齊齊退去。居酒屋、電影院,濃妝艷抹的女人,目光獃滯的男人,一一在秋生面前穿過。

剛離開公寓時的恐懼感已經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強烈的違和感。為什麼楊偉民突然改變了以往的做法呢?他怎麼想都想不明白。他覺得自己像閉著雙眼走在濃霧之中,就算睜開眼睛,也看不到任何東西。在被濃霧遮蓋的視野中,浮現出一個個名字。劉健一、周天文,他們都是楊偉民的兒子。他不知道那兩人身在何處,楊偉民沒有告訴他。可是,他們一定都在歌舞伎町。如果找到他們,或許就能問出楊偉民究竟想幹什麼。

真紀的屍體。沾染了那個渾蛋和秋生的精液,一點一點地腐爛。渾蛋的屍體被扔在了浴室里。他不吃不喝,盯著真紀的屍體,眼看著她散發出惡臭,漸漸腐爛。

楊偉民突然出現,帶走了秋生。楊偉民,中藥店的店主,歌舞伎町所有台灣人的老大。他穩穩坐鎮於歌舞伎町,眼中透出陣陣寒光。這裡的台灣人,無論平民還是流氓,都不敢違抗楊偉民。他曾經聽母親說起過楊偉民。她說:有困難就找楊偉民,只要是台灣人,他都會幫忙的。

楊偉民把秋生從真紀的屍體旁拽走,給他洗澡,給他喝粥,給他乾淨的衣服和新家,還給了他新的生活。

你是怎麼知道那間房裡躺著一具屍體的——秋生曾問過楊偉民。楊偉民只是微笑,並不回答。但他後來知道了,凡是跟著日本人做色情買賣的台灣女人,楊偉民都會派部下定期去打探她們的情況。為的就是防止那些女人被欺負,又或者,是打探女人的常客對楊偉民是否有利用價值。

秋生被送到了在吉祥寺經營一家中華料理小店的台灣夫婦那裡寄養,同時也上起了學。幾年後,他拿到了一張直達台北的機票。

他在台北參軍,三年後退伍,又被楊偉民叫回了歌舞伎町。在那裡,他接到了替楊偉民當殺手的任務,目標是一個在台北搞砸了任務的流氓。台北的老闆們十分氣憤,楊偉民為了平息他們的怒氣,就接下了那個任務。他最拿手的是用匕首。不久後,他就在大久保的黑暗角落中伺機而動,切斷了目標的頸動脈。他並沒有感到恐懼,只在目睹男人的脖頸噴出鮮血的瞬間,感到股間的男根脹痛勃起。

殺手。他的身份只有楊偉民才知道。殺人,拿錢,藏身。在歌舞伎町,在橫浜,在台北。他帶著片刻不離手的犬類圖鑑,到處殺人。這就是他的生活。

在這樣的生活里,他漸漸熟知了兩個名字,那就是劉健一和周天文。楊偉民的兩個兒子。他們都是楊偉民與日本人生下的混血兒,平日與父親針鋒相對。

得知二人與楊偉民的關係時,他心中湧起了憎惡和艷羨的黑潮。秋生是殺手,健一是二道販子,天文是平民。他們有什麼不同,又有什麼相同呢?為何只有秋生不能一直待在楊偉民身邊?楊偉民並沒有回答這些問題,也並不告訴他其餘二人在哪兒。秋生總是不厭其煩地問著,卻不知道自己到底為何想見那二人。

秋生走在區政府大道上,旁邊是一家室內棒球館。金屬球棒擊球的鈍響過後,一陣上海話傳了出來。秋生回過頭。身後是兩個女人,似乎正在相互埋怨。

「不好意思,我該去哪兒才能找到劉健一先生呢?我有東西想賣給他。」

話到嘴邊,不待他反應過來就流了出來。女人們閉上嘴,像是嚇了一跳。她們看著秋生,很快又露出了獻媚的神情。每個女人見到秋生都會這樣,有時候連男人也會。

「現在他應該在店裡吧。」

她們又把店——「加勒比」的地址——告訴了秋生。

秋生找到了二十四小時超市斜對面的小巷子。厚厚的鐵門上鑲著「會員制」的銘牌。色彩鮮艷的招牌。旁邊的東大道熙熙攘攘,小巷子里卻靜悄悄的。

鐵門旁有一台對講設備。他伸出手,又猶豫了。隨即抬起頭,看到敞開的窗子里有一個攝像頭正俯視著自己。

秋生按下對講機的按鈕:「這裡是會員制。」話筒里傳出生硬的日語,似乎在試探秋生。

「我是來找劉健一先生的。」秋生用普通話說。

「劉健一不認識你。」對方也說起了普通話,但多少帶些口音。

「我是……」秋生含混地應了一句。他腦子裡一片混亂,根本無法將思緒整理成言語。我該說什麼好?該求他幹什麼?我該怎麼辦?什麼都想不出來。他彷彿聽到了真紀的咒罵聲——你怎麼這麼磨蹭!?

門把手處傳來了細小的聲音。

「上來。」對講機那頭的人對他說。他伸手抓住門把,一下就打開了。

室內傳來拉丁音樂的節奏,狹窄的樓梯,鐵鏽的氣味,昏暗的燈光。他緊緊握住口袋裡的摺疊刀,順著樓梯向上走去。

那是間狹窄的店鋪,只有一個小小的吧台,和一個更加小的卡座。兩個年輕女孩正嬉笑著,隨著節奏起舞。吧台坐著一個男人,正用陰冷的目光打量秋生。

「小子,把你口袋裡的東西拿出來。動作要慢。」

那人的聲音和目光一樣冰冷。他雙手藏在吧台下面,從外面看不到。他握著槍,槍口直指秋生。

秋生靠近前台,緩緩掏出摺疊刀,放在桌面上。男人伸出左手,掂了掂摺疊刀的重量。

「別的呢?」冰冷的目光一直盯著秋生。秋生飛快地搖了搖頭。男人的右手出現在桌面上——手裡空空如也。

「我以為你拿著槍。」

「酒保拿著的應該是冰錐。想喝什麼?」

「烏龍茶有嗎?」

男人取出一個杯子,放進冰塊。秋生慢慢將店內打量了一番。牆壁上固定著酒架,上面除了幾瓶波本,其餘都是朗姆酒。此外,還有大量的CD盒。紅色加綠色的燈。天花板上掛著極具東南亞風格的吊扇,吧台背後還有一段通往三樓的樓梯。沒看到洗手間,應該在樓上吧。卡座里的女人依舊嬉笑著,她們對秋生似乎一點兒興趣都沒有。女人們頭上有一台監控屏幕,上面映出了店門口的小巷子。

秋生聽到冰塊碰撞的聲音,把視線轉回吧台。眼前已經出現了一個裝滿烏龍茶的杯子。

「你是劉健一?」

「沒錯。你是誰?」

「郭秋生。」

他又把店裡看了一圈:「你一個人經營這家店?」

「這麼小的店,我一個人就夠了。」

「話是這麼說……但你的本行不是這個吧。」

寶石、皮毛、家電、毒品、女人。他把中國人帶來的東西低價收買,再高價賣出。秋生在歌舞伎町已經聽過無數次這樣的消息了。劉健一的本行是二道販子。

「聽誰說的?」

「坊間傳言。」

「你根本沒見過我,卻一直在收集關於我的傳言嗎?看你這副樣子,似乎跟我的本行沒什麼關係吧。還是說,你有件大貨不方便帶過來,放在別的地方了?」

「我是……」

「這裡我一般都交給別人做,一個有些神經病的日本人,不過那傢伙有事離開東京了。在他回來之前,由我經營這家店,因為我是老闆。你的明白?」

秋生伸手拿過烏龍茶。自己被這個男人的節奏控制了,必須得做點什麼——可是他毫無辦法。劉健一又開口道:

「莫非你是楊偉民派過來殺我的?」劉健一眼裡突然閃出凶光,那光如同熊熊燃燒的冰火,他渾身散發出了難以抑制的戾氣。他渴望死亡,他強烈地渴望著某個人的死亡。

「歌舞伎町有時會冒出中國人的漂亮屍體。槍、刃、繩……殺人的手段多種多樣,兇手卻是同一個人。那都是職業殺手的手筆,真是太漂亮了。可是,沒有人知道那位職業殺手究竟是誰。既不知道樣子,也不知道姓名。連北京和上海那兩幫人都不知道。不僅如此,他們甚至沒有察覺這樣一個老手的存在。於是,對我來說答案就只有一個——楊偉民在養著一個不為人知的殺手。昨天北京幫有人被殺了,你知道嗎?」

秋生搖頭:「他們被幹掉了三個人。那三人都有槍,卻一顆子彈都沒打出來。換句話說,殺他們的是老手。第二天晚上,一個陌生男人就來找劉健一了。你是怎麼想的?」

「沒怎麼想。」

「我可是有想法的,因為我是個膽小鬼。你就是那個老手。你昨天殺了北京的張道明,今天又照楊偉民的吩咐,來殺我了。」

「不。我……我只想見見你。」

「為什麼?」

「因為你曾經是楊偉民的兒子。」

劉健一笑了。他的笑容扭曲著:「秋生,我不知道你是聽誰說的,但你誤會了。我從來就不是楊偉民的兒子,我只能算是他的道具。」

「周天文也是?」

「不,只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