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老人與貓 第一節 老人

危難之際,人和動物相互救助不離不棄,譜寫出一曲自然和諧之歌。在四川災區的日子裡,我聽說了一位老人與老貓的故事。

四川汶川一個鄉鎮的居民樓內,住著一位八十七歲的老婆婆和一隻胖胖的波斯貓。強地震過後,老人與那隻胖胖的波斯貓仍留在搖搖欲墜的危樓里。每天清晨,老人拄著拐杖,緩慢地走到陽台,倚在已垮塌一半的陽台斷壁上。如果在樓下仰視,那會是一幅驚險的畫面。當晨光灑滿陽台的時刻,老人的臉上布滿了紅暈,陽台斷壁宛如畫家筆下的古城堡。那隻波斯貓依偎在她的腳旁,呼嚕嚕地抗議著(實際上貓是在用自己獨特的語言與老人交流)。老人獃獃地朝遠方凝望,目光定格在遠方的一條公路上。實際上老人的眼睛已經昏花,就算有人站在她的面前,如果不是她特別熟悉的人,不是她的女兒、女婿和外孫女,她仍然看不出是男是女,是老是少。但是,自從那場可怕的災難閃電般掠過之後,她彷彿掉了魂似的,每天倚在這片危險的斷壁上向遠方看得那麼專註,嘴裡還不時地嘮叨著只有她自己才能明白的話。

這個小鎮離地震中心汶川較近,鎮子里大多數的房子都倒塌了,她居住的新建樓房質量較好,經過劇烈搖擺也沒有完全倒塌,只有個別不是主體工程的地方倒塌了,但樓體已經出現嚴重裂縫。那條觸目驚心的裂縫彷彿一道無法癒合的傷痕,時刻向人們警示著災難雖過余患未消。實際上,在餘震不斷發生的情況下,樓房隨時都有垮塌的危險。樓內的住戶不願坐以待斃,紛紛奔出家門,尋找安全的棲身地。有的人住到政府集中搭建的防震帳篷去了,有的人投親靠友「遠走高飛」,還有人選擇在樓前的空地搭建帳篷,大家像紛飛的鳥兒,倉皇地離開了這幢每時每刻都有可能垮塌的危樓。但也有一小部分人和一些忠實於主人的動物堅持不走,守候在樓里,這位八十七歲的老人和那隻胖胖的波斯貓就是屬於「一小部分」的堅守者。

鎮政府的工作人員經過這場災難後,有的已經離開了人世,有的跑回了家中守護家人的安全,有的沒有忘記自己的職責,他們動員老人搬到安全的地方或者到防震帳篷里住。老人抱著她的波斯貓執意不走,她說自己這麼大年紀了生死無所謂,國家沒有那麼多帳篷讓大家住,你們讓年輕人和孩子們先搬進去住吧,再把我的這隻貓帶走。工作人員面面相覷,不知道該怎麼辦好:上級領導讓他們救人,領導們非常嚴肅地提出要求,必須在一天內,把小鎮上仍然居住在危房中的人疏散到安全的地方,但沒有讓他們把貓疏散到安全的地方。

鎮委會的人對這位耄耋老人和她的波斯貓很無奈,只得先去動員其他「釘子戶」。鎮上有一部分居民本來居住在周圍各個村莊,後來,在鎮里買了房子搬來住,他們響應鎮政府的號召,為了擴大小城鎮建設,也為了脫離祖祖輩輩生活的農村,用面朝黃土背朝天積蓄的一點錢,在小鎮上買了房子置辦了傢具,就算是正式過上城裡人的日子了。中國改革開放三十年來,城裡人過膩了在水泥積木中生活的壓抑日子,他們想換一種生活方式,呼吸一下鄉間的新鮮空氣,想到鄉下體驗安逸的居住環境。而鄉下的農民們又嚮往城裡人那種熱鬧有文化的生活方式,那種不靠老天吃飯不與泥土打交道的「高貴」生活。農民們搬到鎮子里居住,他們甜蜜的生活剛剛開始,城裡日子還沒有過膩,就遇到了這種天災。地震使他們房塌家毀。這些似農非農的人捨不得離開鎮子,他們擔心自己含辛茹苦掙來的家產被壞人偷竊。地震發生後,在小鎮及鄉村中,偷盜行為屢見不鮮。那時確實有一些人喪盡天良發國難財,他們趁大震剛過、人們四處奔逃之機伸出骯髒的手。鎮上的「農民們」守住危房不走,就是怕辛辛苦苦掙來的錢被人拿走。鎮委會的幹部們對這部分堅守的人也要進行說服動員。

當整幢危樓的居民除老人和她的波斯貓外全部搬走後,鎮委會的幹部們又一次來到老人的住處,勸她無論如何也要搬出去,老人非常固執,就是不聽勸。

一天過去了,兩天過去了,老人仍然每天都堅守在那片陽台斷壁邊,用一雙空茫的眼睛向遠方瞭望。波斯貓依然趴在她的腳旁,時而蹭一蹭她的腿。

鎮委會的幹部們說:「老奶奶,地震將這房子震得要塌了,這裡太危險,不能住。」

老人抹起了眼淚,說:「地震呀!我活了八十多歲了,還沒經過這樣的天塌地陷啊,那麼多人死了,好慘啊。」

老人耳朵有些背,很難聽清別人輕聲慢語地講話。工作人員只好湊到老人耳朵邊大聲說:「老奶奶,地震將這房子震得要塌了,太危險,不能住。」

老人說:「好多房子都垮了啊!這地震,太慘了,壓死了好多人啊!」

鎮委會的幹部在她耳邊喊:「老奶奶,我們是來接您走的,大家都要離開這兒。」

老人終於聽清楚了,說:「你們是讓我走啊?我不走。把好房子給孩子們住吧。」

鎮委會的幹部說:「再困難,也有您老人家住的帳篷。」

老人搖頭。

鎮委會的幹部看了看老人的家,說:「老奶奶,您放心,這家裡的東西,您手頭要用的,我們政府派人幫忙給您拿。不用的就放在家裡,不要緊的。我們會幫您看管好的,我們是政府派來的人,您放心。」

老人仍搖頭,那雙昏濁迷茫的眼睛瞭望著遠方,嘴唇嚅動著,彷彿在自言自語。

鎮委會的幹部們有些急了,想對老人來硬的,說:「老奶奶,這裡無論如何是不能再住了,政府要對每一個老百姓負責,今天您走也得走,不走,我們抬也要把您老抬走。您老人家為我們想想,如果您不走,再發生地震時您老萬一出了危險,責任我們負得起嗎?您就可憐可憐我們這些工作人員吧!」

老人抹起了眼淚,說:「我八十多了,死了好。天不長眼,我這該死的不死,那麼多年輕人都慘慘地死了……」

鎮委會的幹部們說:「老奶奶,您不要這樣想。俗話說『家有老,是個寶』,你們老人是國家的寶啊。」

老人說:「謝謝工作同志。有人會來找我,我等琴來接我。琴不會不來接我。我要走了,琴就接不到我了,她會擔心的。」

鎮委會的幹部們不知道老人說的「琴」是誰。好不容易找來街坊一問,才知道琴是老人的女兒。

老人唯一的女兒琴在汶川,女兒和女婿都很孝順,她平常的生活都是由女兒女婿來照顧,老人偶爾頭疼腦熱,女兒和女婿總會抽空看望或陪同照顧她。每逢節假日,女兒和女婿常常陪伴在老人身邊,與老人嘮嗑,逗老人開心。汶川離這個小鎮並不遠,二十公里,開車也不過二十分鐘的車程。女兒與女婿雖然居住在汶川縣城,卻經常來老人的家,鎮上的人經常見到他們的身影。但自從地震後,小鎮上的人沒再見老人的女兒來過。老人突然不見了女兒、女婿和外孫女的蹤影,便焦慮不安起來,她急切地期待著女兒、女婿和外孫女的消息。

老人又自言自語地說:「琴沒來,連電話也沒來一個,不知汶川地震狠不狠?早些年唐山和邢台地震整座城都毀了,多慘啊……琴怎麼沒有一點消息?我晚上做夢,見女兒在汶川到處找我。你不回來接我,在汶川找什麼啊,媽老了,下樓都困難,這麼遠,媽能走得過去嗎?媽要等,等你來接媽,你要是太忙來不了,或是……或是……媽就找你去。媽爬也要爬到汶川去……」

鎮上的工作人員終於明白老人不走的真正原因,老人是挂念她的女兒,想等待女兒來接她。工作人員明白老人是非同一般的老婆婆,是見過一些世面的,就連幾十年前的唐山、邢台大地震都知道。大家清楚,老人十分擔心她的女兒,心裡想著這樣大的地震,和當年的唐山、邢台一樣慘,女兒可能沒有逃脫這場劫難;但她又不敢想女兒會出什麼事,幻想女兒一切都好好的,像原來那樣,只是太忙了,沒時間來看她,來接她;她相信女兒一定會來的,怕自己走了,女兒來接時找不到她。

鎮委會的幹部們無言了,這是一場毀滅性的地震,老人的女兒身處地震中心汶川,震後沒有跑到小鎮來照顧母親,完全沒有了音訊,這隻能意味著老人那個叫琴的女兒可能在地震中遇難了!老人可能永遠等不到也找不到她的女兒了!最好的結果是老人的女兒受了重傷被送進大城市醫院。不管是哪一種可能,人們都不敢講出來,怕老人經受不住。

又過了兩天,鎮里的人全部搬走了,一個原本住了萬餘人,熱熱鬧鬧的小鎮只剩下老人一個人。

老人仍然不走,從早晨直到晚上倚在陽台斷壁上,面向遠方空茫地看著,只有那隻波斯貓陪伴著她。

很遠很遠的天空,有幾個黑點向老人靠近。老人看不清楚,待那幾個黑點靠近後,老人才模模糊糊意識到是幾隻烏鴉。烏鴉從老人頭頂的天空飛過,凄凄慘慘地嗚咽著,向遠方飛去。漸漸地又變成了小黑點,消失了。

天黑了,老人長嘆一聲,她徹底絕望了,那隻波斯貓發出「媽、媽……」的凄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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