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夫妻 第三節 死戀

詹天國聽到劉茜講到死,心情頓時緊張起來。他叫醒劉茜之前,聽說另一幢宿舍樓有一對夫妻埋在地下不太深的地方,政府組織的臨時救援隊首先將妻子救出。妻子的雙腿被垮塌物砸爛,雙腿的骨頭宛如破碎的玻璃片,妻子知道自己將終生殘疾。但是,這個身殘志堅的女人此刻一心挂念著丈夫。她不讓救援人員把自己抬走,而是堅執說:「我丈夫在裡邊,你們趕快救他。救出了他,我們一起走。」

她丈夫與她一起被埋在地下時只有一床之隔,救援人員對大聲呼喊的人首先施救,便先救出了她。丈夫對於救援人員的行動聽得很清楚,他沒有受傷,想讓人們先救出妻子,他知道妻子已經受了傷,只是不知道妻子的傷勢有多重。由於床鋪將他們隔開,他愛莫能助心急如焚,他不想讓大家在救妻子時分散精力,就沒有出聲。救援人員聽說裡邊還有一個人而且是她的丈夫時,就認為這個人已經去世了,僅有一床之隔又沒有聽到一點聲音,這個人肯定是有問題的。救援人員不忍心拒絕一個殘疾妻子的要求,便又派人爬進去施救。誰也沒有想到,救援人員將她的丈夫救出後,她看到丈夫完好無損,竟然舉起身旁的一塊石頭朝自己的頭部砸下去,而且砸得那麼准那麼狠,腦漿迸裂,當場斃命,在場的人面面相覷無不動容。原來這兩個人結婚不到半年,相互珍愛,妻子是怕自己的終生殘疾拖累了丈夫,因而決定告別這個世界。剛從地下被救出來的丈夫,起初沒有反應過來,當他明白了真實情況之後,哭得死去活來,他向在場的人哭訴了妻子自殺的原因後,舉起一塊水泥板想以同樣的方式結束自己的生命,被一位眼疾手快的救援人員奪下了他手中的「武器」。在場的人被他們這種為了讓愛人幸福不惜犧牲自己生命的純真愛情所感動,都忍不住哭了起來,哭聲震動了天空,一朵浮雲飄來,落下了一陣冷雨。

詹天國想到這悲哀的一幕,彷彿一股寒流涌遍了全身。他緊張地說:「你不會死,救援隊伍很快就會來救你。」

此時劉茜饑渴難耐,尤其是對水的需求使她幾乎發狂,她感到如果沒有水解渴,即使救援部隊第二天趕來,自己也可能已經到天堂報到。劉茜認為目前最重要的是讓丈夫找點水給自己喝,她聲音嘶啞地說:「天國,你去給我找點水來,渴死我了!」

費盡九牛二虎之力喊醒劉茜的詹天國真不想離開妻子,詹天國想,如果片刻不離地陪伴在她身邊說話,讓劉茜忘記精神上的孤獨與恐懼,就能夠消解她的憂慮。在這個時候他不想讓劉茜有一點孤獨之感。他想,劉茜如果有了那種感覺,就容易產生悲觀失望的情緒,有了悲觀失望的情緒就會產生厭世的想法,有了厭世的想法就會想到用某種方式結束自己的生命。可是,此時劉茜讓詹天國去找水,他又不能說不去,他知道劉茜已經兩天兩夜沒有喝到水,身體的需要和期盼喝到水的心情是可想而知的。劉茜的性格他是了解的,他最擔心的是劉茜因為焦躁而產生厭世的想法,如果劉茜產生了那種想法,結束了自己的生命,他們這個完整的家庭也就不復存在。詹天國經過推測得出了最壞的結果,他嘟噥說:「縣城都被震成了這個樣子,哪裡還有什麼水,我到哪裡去找水!」

詹天國沒有聽到劉茜的回應聲,知道她生氣了。平常生活中,如果詹天國聽不到劉茜對自己所言之事的應和,就知道她對此事有反感,或者說根本不贊成。兩個人結婚後,詹天國為了避免家庭矛盾激化,不讓孩子聽到他們的吵鬧聲,他只能按照劉茜的意思辦。天長日久,這種妥協方式已經成了他們家庭生活約定俗成的習慣。詹天國大夢初醒似的拍了一下自己的頭說:「哎——我想起了有一個地方可能有水,你等一會兒,我去取!」

詹天國走了約莫十分鐘的時間,地上寂靜無聲,劉茜焦急了,她需要水,更需要詹天國留在身邊。經過這場驚天動地的大災難之後,她深深懂得生命的寶貴,體會到夫妻之間感情的珍貴。劉茜再也沉不住氣了:「詹天國,詹天國……你死到哪裡去了?」

人與人之間的關係有一種無法解釋的奇妙,人們對最親近的人,往往會使用毫無顧忌的語言,甚至是一些與本人身份不相符或者說脫胎換骨式的粗俗語言。女人對待最親近的男人,宛如自己心田裡栽培的青菜,想怎麼吃就怎麼吃,絲毫沒有禮節上的那些客套,她們只有對待陌生人或者不太熟悉的人才那樣溫良恭敬。

詹天國提一隻水桶氣喘吁吁走上垮塌的樓房,高興地喊:「老婆子,水來了。」

人的大腦在極其緊張或極其疲憊時,容易產生快速遺忘的癥狀。此時劉茜的大腦就處於這種紊亂狀態,她聽到了詹天國的聲音,就一心想著詹天國,忘記了讓他找水的事,也忘記了自己饑渴難忍的情形。

劉茜大聲問:「什麼水?」

詹天國:「咱們宿舍樓前小魚塘的水。」

劉茜這時才反應過來,才想起了自己讓詹天國找水的事。她聽到丈夫拿來的是魚塘的水,就想起了自己把家裡的剩餘飯菜往魚塘里倒的事,想起了有人把糞便也倒進魚塘,甚至有一個人還津津樂道地說:「自己拉出來的東西,魚吃了長得又快又肥,人吃了魚又拉出來,魚再吃了糞便又長大了供給人享受。這就是物質不滅的道理。」

劉茜自從聽了此人的「高談闊論」之後,再沒有吃過這個離家近在咫尺的魚塘里的魚。哪怕是有人剛剛打撈上來的、鮮活便宜、令人垂涎欲滴的魚,她見到了胃裡就「翻江倒海」,有一種「一吐為快」的感覺。有幾次見到了從魚塘打上來的魚,她竟然在眾人面前差一點嘔吐出來。

劉茜沮喪地說:「你餵魚呢?」

詹天國後悔告訴她實情,劉茜是個有潔癖的人,平時不用說不潔凈的水,就是涼開水她都難以咽下去。魚塘里的魚令她望而生畏,魚塘里的水她更是一滴不沾。劉茜喜歡喝茶,而且她從來不喝花茶,認為花茶味道香得有些俗;她也不喝普洱和鐵觀音,認為這兩種發酵茶和半發酵茶雜物太多不那麼潔凈;她只喝竹葉青茶,那種清香苦澀的味道令她神往。詹天國想把實話收回去,已經不可能了,他只得應和劉茜說:「哦,那我不餵了!」

劉茜突然間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急忙說:「不!喂!快澆!快澆!!」

詹天國急切地將那桶水順著那個能傳出聲音的小孔澆了下去,澆完了水之後,他又停了有一分鐘的時間,問:「喝到沒?」

地下傳出劉茜軟弱無力的聲音:「沒有。」

詹天國沒有想到,從一個小孔里能聽到妻子的聲音,卻無法將水倒到妻子身邊,他認為是桶里的水太少,小孔可能又離妻子遠了一點,等水流過去已經所剩無幾,所以妻子喝不到,如果多打幾桶倒下去,妻子肯定能喝到。詹天國堅定著自己的信心,決心再去打水:「你等等。」

詹天國提著水桶又走了,他的舉動被正在救人的鄰居們發現後,大家都仿效他,找來了打水的工具積極行動起來。

地震以後,各縣市各鄉鎮各個村莊各個單位都把救人放在第一位,生命是至高無上的。水則是第一可貴的,有了水才能更有效地拯救生命,有了水生命才能得到延續。許多被埋在地下時還活著的人,不是飢餓致死而是乾渴致死。尤其是滾滾而來的灰塵和粉狀氣體衝進喉嚨,讓人無法叫喊,有了水才能喊出聲音與外界聯繫。詹天國吃力地又提來一桶水,他平時很少作體力勞動,體質也不是很健壯,可是現在他卻玩命地與鄰居們搶水。詹天國氣喘如牛:「老婆子,水來了,你等著。」

他又將一桶水倒了個桶底朝天,聽到水歡快地流了下去,彷彿看到了妻子張開嘴,不斷地吸取那些骯髒卻能救命的水滴,他看到妻子臉上掛了幾滴水珠,貪婪地吮吸著,彷彿孩子般天真。

劉茜突然暴發出憤怒嘶啞的聲音:「你把水都搞到哪裡去了,我一滴也沒喝到!」

詹天國的幻覺瞬間像泡沫一般消失得無影無蹤,他扔掉了水桶,頹然坐在地上。魚塘里的水,在地震到來時大部分消失了,有些魚也隨之消失得無影無蹤。大自然有許多神秘之處令人費解,甚至成為永遠難以破解的謎。平時魚塘里遊動著成片的魚,每當晚霞映照在塘水表面時,成群結隊的魚貼近水面遊動,形成一幅壯麗的畫卷。尤其是小雨綿綿的天氣,魚群由於缺氧的原因,浮在水面或者躍出水面,此起彼伏蔚為壯觀。強地震過後,池塘里的水大部分「飛走」了,池塘里大部分的魚也不翼而飛,只有一小部分蟹、鱉和行動緩慢的魚類留了下來。此時池塘里餘下的水已經被大家搶光了,詹天國沒有辦法再搞到水。

詹天國兩次提水澆水,劉茜卻始終沒有喝到一滴水,她意識到這種取水營救的辦法是徒勞的,如果折騰下去會把詹天國累垮累倒。劉茜再也不逼他取水,她感到自己的體能在喪失,意志在慢慢垮掉,劉茜大腦里突然閃出一個念頭:如果沒有人營救,自己將在短時間內離開這個世界,自己「走了」是老天爺的安排,不能讓丈夫陪同,那樣做未免太自私太狠毒,她要在「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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