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亮色 第四節 跋涉

天亮了,雨還在下,救援隊伍還是沒有來。吳澤天、陳生和大家商量,說這樣等下去沒有頭,何況這裡是個偏僻的鄉鎮,救援隊伍肯定先去大地方比如地級市和縣城,我們得自己想辦法。最後大家統一意見,決定帶著鈔箱和重要憑證走,每個人拿一件。陳生要到汶川去,因為他還是汶川支行的副行長,一把手康宏偉帶領職工外出旅遊,他要趕回去履行職責。他走前與大家一一擁抱,包括女職工,當與戴春擁抱時,他的手在戴春的後背上拍了兩下,戴春卻在他的肩上咬了一口,痛得他歪了歪嘴卻不敢吭聲。他的這個表情大家看到了,在這個生死難測的特殊時期,大家對他們兩人的舉動,因為有了鄒家駒這個擋箭牌,並沒有往別的方面想。眾人默默無語,彷彿陳生這一去要遠走高飛或者就此永訣。陳生走後,吳澤天在附近搜索到幾個紅薯,三位女士找來一些樹枝烤熟了,他們每個人吃了一塊紅薯充饑。高秋雨還弄來了一竹筒水,眾人如獲至寶,每人喝了兩大口。高秋雨本來腰就不好,經過幾番折騰腰更彎了。「護鈔小隊」出發了。他們將要面對的是垮塌的山路、泥石流、飢餓、死亡、乾渴、方向不明。但是,他們只能向前走,無路可退,無可奈何。他們要生存下去,就必須把那麼多的錢和重要憑證運出去。倘若運不出去,使銀行遭受到損失,地震過後無論他們怎麼辯白,都是要受到嚴肅處理的。國有國法,行有行規,銀行內部的規章制度,每個人心裡明明白白,用不著講大道理,過分渲染精神的崇高是對人性的一種玷污,也是不實事求是的。他們必須克服一切困難行進,他們必須到達沒有危險的大城市,向上級主管部門彙報及遞交現金和重要憑證。

高秋雨的身體較弱,經過一段長途跋涉,他說自己堅持不住了,能不能讓別人拿鈔箱,他說笑話給大家鼓勁。吳澤天已經放下了領導者的架子和威嚴的面孔,他開玩笑說高秋雨缺乏陽剛之氣不像個男人,鄒家駒一拐一拐地行走,卻鼓勵高秋雨勇敢一些。吳澤天邊說邊笑接過高秋雨的鈔箱,裝出輕鬆自如的樣子往前走。高秋雨跟在他身後說:「領導就是領導,和你們這些俗人是不一樣的,別看人家來得晚了一點,卻知道幫助弱勢群體。」

鄒家駒橫了他一眼說:「你什麼時候能閉上臭嘴?」

高秋雨一路上竭盡全力照顧鄒家駒,他沒有想到鄒家駒「狗咬呂洞賓」不識好歹人,就憤怒地說:「我這人是光說不做,有些人是光做不說。表面上一本正經,實際上男盜女娼。」

鄒家駒憤怒極了,他走到高秋雨面前剛要抬腳踹他,才想起自己已經成了「殘廢」,他痛苦地咧了咧嘴,那條腿佇立在原地沒有動。戴春看在眼裡痛在身上,她說:「高秋雨,你不要污衊好人,鄒家駒沒有做不道德的事。地震發生的時候,他是上樓救我的。我沒有想到他在這個時候不顧自己,冒著生命危險去救我,要是知道他能夠這樣對待我,當初我就應該嫁給他,你講話要有良心!」

戴春邊說,淚水邊情不自禁流了下來,大家看到一貫樂觀豁達的戴春開始流淚,非常驚詫,平時戴春總是笑逐顏開無憂無慮的樣子,尤其是在男人們面前眉飛色舞的,讓人誤以為她是那種身邊有了男人就非常開心的女人。地震發生後,大家都以為鄒家駒與戴春兩個人在搞不正當的男女關係,誰也沒有考慮到事實可能並非他們想的那樣。鄒家駒主動上樓救助戴春,是一個男子漢在危險面前本能的反應,從感情層面推斷他是絕對不情願的。大家知道戴春是一個「沒心沒肺」的人,塔山分理處每一個人都相信她不會講假話,如果她是個有心計的人,即便搞男女關係也不會在單位里傳得沸沸揚揚的。此時恰恰路過戴春家的村子,戴春家的房子居然沒有倒,雖然家裡人都不見了,可是戴春很高興,她笑著笑著突然又哭了起來,大家擔心她的神經承受不住那麼多的突發事件,趕緊轉移話題。

夜色來臨,他們走到了一塊空地,恰好有一個大雨棚佇立在那裡,眾人擠進去,天空又漫無邊際地下起了暴雨,所有人都擠在一起。戴春看到後擠進來的幾個人護著一副擔架,簡易的擔架上躺了一個有外傷的中年人,他的腿暴露在雨中,戴春就走出雨棚,把中年人的腿移進雨棚,她自己默默地蹲在了露天經受雨水的沖刷。戴春移動中年人腿的時候,中年人突然驚醒了,他的眼睛裡露出了驚慌與不安,他盯著戴春身邊的高秋雨說:「我還沒有死,可是他已經死了!」

高秋雨說:「誰死了,我怎麼不知道?」

中年人:「我的司機,你、你怎麼能不知道呢?」

高秋雨:「講給我們聽一聽,你的司機怎麼死的,你怎麼還活著?」

高秋雨無論在本單位還是到外單位辦事,對領導幹部總是有一種抵觸情緒,在工作中,他有時表面上會裝出恭順的樣子,骨子裡對領導幹部還是非常反感的。高秋雨總是感覺自己比領導們的能力強、辦法多,只不過祖墳上沒有「冒青煙」。當他知道面前的中年人有司機時,就知道他是一位官員,就想搞清楚為什麼司機死了而他卻活著。高秋雨想,司機肯定是個傻瓜,在危急時刻救了這麼一位領導值還是不值?

鄒家駒明白高秋雨的心態,擔心他捅出婁子,就想「藝術」地阻止高秋雨這種對人尤其是對外單位領導幹部不禮貌的行為,可是他的反應慢了半拍,因為此時中年領導突然兩眼放光,神經質地尖聲講述了起來。他講話的聲音彷彿口哨聲一般,又似一位女子,尖尖細細的,顯然是受到了刺激,而且不是輕微的刺激。中年領導說:「我和司機在汶川到映秀的公路上,地震發生時,突然路邊的山上滾下一塊大石頭擋在了車前邊,接著山崩地裂,滿山的石頭往山下滾。我有早起跑步的習慣,平時每天跑五公里,風雨無阻,我的司機小劉不行,他是一個懶惰的年輕人,除了開車就是睡覺,除了睡覺就是開車。開車睡覺、睡覺開車就是他的全部生活。那個時候我們兩人幾乎同時跳下車,我抓住小劉的手往前猛跑,山上的石頭一個勁往下滾,當我們跑不動的時候,估計已經脫離了危險。我回頭一看小劉沒有了,小劉哪裡去了呢?當時我不明白怎麼回事,一個勁喊小劉,喊著喊著我突然明白過來,小劉是被山上滾下來的巨石撞飛的,我是抓住他的一隻胳膊跑了那麼遠的路啊!我是抓住一隻胳膊跑了那麼遠的路啊!!」

眾人聽完了他尖聲的講述,心驚肉跳默然無語。

地震後的第三天,雨終於停了,六個人非常艱難地緩緩趕路。他們走到一個風景區的廣場上,幾個山民正在給災民熬粥,只有一隻碗。困在這裡的一百多外地遊客已經潰不成軍,但是還保持了一種「上層社會」的派頭,他們雖然非常飢餓,卻嫌碗臟不肯喝粥。有一位遊客帶的孩子忍不住了,說:「叔叔,我想喝一碗。」

孩子的叫聲,喊醒了遊客們的腸胃,許多遊客走過來了,每個人喝完一碗,就用紙巾擦一下,然後輪到下一個。高秋雨邊排隊邊在打手機,此時的通訊是暢通的,但是他的手機可能被雨水泡了,仍然打不通;吳澤天感冒了,開始發燒,身體軟軟地坐在鈔箱上;鄒家駒依然很警覺地拿著槍警戒,在飢餓之中,他想起了老母親和姐姐給他做的飯菜;戴春和華嬌找到了幾個蘿蔔,她們叫上高秋雨高興地去山間的小溪旁洗,走到了一座孤零零的房子前,一個男人跪在他們的面前請求幫助,說:「我老婆子到山裡種地沒有回來,可能是壓在了山下邊我家的那塊田裡,家裡有紙錢和香,我想去祭奠一下。」

高秋雨說:「你趕緊去吧,求我們有屁用!」

戴春說:「你自己去不行嗎?」

這個男人低下頭喃喃道:「山上的石頭亂飛,我一個人不敢去。你們反正要走那條山路,求你們陪我一起完成這個心愿吧!」

大家聽了這個懦弱男人的話,不再責備他,華嬌說:「你起來吧,我們幫助你完成這個心愿。」

男人拿起已經準備好的燒紙和香,來到吳澤天和鄒家駒身邊,隨他們一起往山裡走,山上的石頭並沒有像這個男人所講的那樣亂飛。他們來到一個垮塌的山坡,男人說他家的一塊地就埋在這個山坡下,他的老婆可能就被這個垮塌的山坡埋葬了。男人邊說邊哭了起來,並把準備好的紙點燃,山溝里冒出縷縷青煙,伴隨著男人的哭泣聲,讓人產生一種無助和凄涼的感覺。大家默默地站立,為他的不幸而沉默著。過了一會兒,見那男人還沒有止住哭泣,高秋雨走過去拍了拍男人的肩膀說:「我們幫助你了卻了心愿,現在該走了,保重吧——哥們兒,以後的日子靠自己了。」

男人突然大聲喊叫:「田妹,你放心走吧,我會照顧好你的媽!以後我還會來看你的!」

「你終於來了!」

山坡里發出微弱的聲音,大家聽到了這個從碎石中發出的聲音,起初感到毛骨悚然,以為是山谷發出的怪音,呆愣了一會兒,又感到非常驚奇。可能嗎?地震已經過去了四天,山體滑坡埋葬的人怎麼可能還活著呢?

大家面面相覷,沉默了片刻,男人才從呆愣中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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