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天災 第二節 堅守

北川縣城5月12日的夜晚是一個不折不扣的黑色之夜,地震已經將整個北川縣城摧毀,沒有水沒有電沒有通訊,晚上到處漆黑一團。居民恐慌的叫喊聲與房屋的垮塌聲交織在一起,陰森恐怖,老天爺又無情地降下大雨,氣溫急劇下降。昔日繁華熱鬧的北川縣城,此時似乎變成陰曹地府。龔江忙了一天又冷又餓又渴又累,他在露天的廢墟上像一條無家可歸的野狼游來游去。不斷的餘震、垮山的巨響、霏霏落雨和山洪暴漲的威脅令北川縣城還沒有逃走的倖存者毛骨悚然,縣城裡有許許多多的人嚇得號啕大哭。此時龔江彷彿瘋狂了,他脫下上衣任憑雨水鞭打著裸露的脊背。龔江狂喊了一個下午,喉嚨里有熊熊烈火在燃燒,他感到自己的嗓子在變粗變大,而喊出的聲音卻一聲比一聲變小變細。他躺在廢墟上張開嘴對著天空,讓雨水衝進自己的喉嚨。龔江太需要水了,他意識到如果再不用水降一下嗓子的溫度,他將變成一個啞人。儘管喊了一個下午都沒有回應,龔江仍然幻想,埋在廢墟底下的人還有生命,一定有許多人仍然活著,他的喊聲是他們的精神支持,是他們堅強活下去的力量。他想,可能有許多人處在昏迷狀態或者嗓子被塵土堵塞了,雖然暫時不能回應他,過後肯定會有反應的,他要喊醒他們。

龔江潤了一下嗓子,又去探視國興銀行北川辦公樓廢墟下的倖存者和被掩埋的金庫。

12日一個整夜,龔江獨自一人留在凄風冷雨中,在國興銀行辦公大樓的廢墟上,在不斷造訪的餘震中。他歇一會兒,站起來喊,再歇一會兒,再站起來喊,漫漫長夜迴響著一聲聲凄涼的呼喊。他一直不停地呼喊著職工的名字,喊累了,他就從廢墟的縫隙里遞進水和食物,讓倖存者們知道,他們的行長一直在陪伴著他們,一直在想方設法營救他們,他用狂喊的方式鼓勵倖存者堅定信心。

那時龔江不知道餓,也忘記了冷,他冒雨站在廢墟上,持續不間斷呼喊職工的名字,漆黑陰森的夜晚,他嘶啞的喊聲顯得悲壯而凄慘。在平常的工作和生活當中,龔江認為自己不是一個好領導好行長,他脾氣犟,辦事固執,還有一點老子英雄很能幹、自由散漫無所謂的想法。對職工們的正確意見,他明明知道是對的,但為了維護自己的尊嚴和所謂領導者的權威,從來不肯當面接受批評,尤其在人多的時候。他學會了當一個小官員的秘笈,平時端一點架子,手拿一個子彈頭式的玻璃鋼茶杯,看乏了文件,他就到各科室轉一圈,擺出一副威嚴的面孔。他認為當行長要有威信,對待與自己意見相左的職工,就是要針鋒相對予以排斥。龔江不怕得罪人,也不怕職工們上告,他始終認為自己走得正,坐得正,好漢做事好漢當,沒什麼可怕的。龔江是一個地地道道的強硬行長,但現在,許多熟悉的面孔被壓在了廢墟里,他的心靈受到了震撼。他認識到平時嚴厲地對待職工是莫大的失誤,現在龔江真想對瓦礫下的職工們說一聲「對不起」!他想以自己的行為感動天地,讓職工們明白他是愛護他們的。他一聲聲呼喊著一個個職工的名字,心裡的內疚彷彿一點點被他喊出來,也許正是這一聲聲呼喊,感動了上帝,感動了想永遠沉睡在地下不再見到他的職工,讓埋在瓦礫下還活著的職工有了蘇醒的機會,有了和他對話的可能,也讓龔江暗戀多年的她鼓起了活下去與傷殘抗爭的勇氣。

一整夜,龔江就這樣往返於傷者和被埋的倖存者之間……在焦慮、悲傷和忙碌中,龔江終於熬到了5月13日。不等天亮,他又迫不及待地在晨曦中繼續展開營救。龔江站在廢墟上來回逡巡,仔細傾聽,反覆呼喊,用心捕捉廢墟下每一絲生命的訊息。

龔江始終相信廢墟下還有倖存者,相信被壓在樓下生死不明的職工中還有她——郝苗!龔江想起那一串紫色的布蝴蝶,想起了郝苗,心臟一陣狂跳。郝苗是他暗戀了三十年的人,此刻他非常擔心郝苗是不是仍然活著。龔江一直沒有聽到郝苗的聲音,也許她睡得過於沉了,自己喊破了嗓子她都沒有一絲絲迴音。這麼多人真的都走了嗎?她也走了嗎?自己一生愛戀的郝苗真的走了嗎?如果知道有今天這場天災發生,自己應該早一點對她表示,早一點得到她,哪怕抱一抱親吻一下也好!他感到了一種無可奈何的悲傷,恨不能用自己的雙手立即將瓦礫掀個底朝天,將職工們(包括郝苗)營救出來!可惜他沒有三頭六臂,沒有超人的特異功能!

龔江狂喊了一陣之後,又給壓在廢墟裡面無法得救的昝琦鼓勁打氣,彷彿也在給自己打氣。他提醒昝琦千萬不要緊張,要保持體力,樹立信心,等待救援。

鼓勵了一番昝琦,龔江又繼續呼喊職工們的名字。他大聲地喊。當喊到郝苗的名字時,他心裡有些急,又有些發虛,好像是心底的秘密被人突然發現了似的。但他很快便鎮定自若:現在是救人,郝苗也是要救的人啊,為什麼不可以喊呢?胡思亂想什麼?他這樣控制自己的情緒,也為自己的心思開脫。但呼喊的時候,他也感覺到,喊郝苗的名字比喊其他職工的多,而且喊到郝苗時,聲音格外凄涼甚至發出了顫音……他不好意思只喊郝苗一個人的名字,因為還有身負重傷的職工和壓在瓦礫下的職工能聽到他的呼喊。他感到自己當了行長後就很假,許多場合下不敢講真話。在這麼個生死攸關的時候,他依然想維護國興銀行一個縣支行行長的面子。不過,他發自內心希望能夠再聽到一個被困者的聲音,那就是郝苗!

在多年的工作中,龔江對郝苗始終情有獨鍾。兩個人是高中時期的同學,在學校時相互間就有了一種朦朦朧朧的感覺,由於高考的壓力太大,他們都把愛情的火花放在心中的鐵盒子里。高考完畢,龔江考上了西南財政大學,而郝苗在高考落榜後又複習一年,考進了銀行學校。郝苗在銀行學校畢業後,「遠走高飛」的龔江沒有主動向她求愛,她就想到了「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這句話:自己的學歷比不上龔江,自然兩個人就不相匹配,也沒有了共同的語言。婚姻中的不對等會使兩個人的天平失去平衡,郝苗就失去了往「高處走」的信心,沒有繼續等待自己心中的白馬王子——龔江。當時郝苗的家庭條件比較好,龔江家裡比較貧窮,郝苗父母想讓女兒找一個門當戶對的男朋友。在父母的勸導下郝苗與縣委大院的一位公務員結婚。龔江從西南財政大學畢業後,沒有留在大城市,而是回到了北川。本來他考上大學後就想對郝苗坦言自己的心跡,但當他把自己的想法告訴父母時,二老堅決反對兒子剛剛考上大學就談戀愛。除父母的勸告外,在一種自卑心理的影響下,龔江又怕自己的心意被郝苗的父母拒絕,就想讀大四時再到郝苗家裡去求婚。可惜他的行動晚了半拍。他讀到大四,每年都獲得學校的獎學金,並被選為學生委員會主席,他認為可以向郝苗正式求婚了。龔江打電話給家裡,卻從母親那裡得知郝苗已經結婚。龔江從學校趕回家鄉,本想到郝苗家責問她為什麼不等他,為什麼這麼早結婚,但他的莽撞心思被母親識破,老人家堅決予以阻攔。母親向他講明了破壞一個新家庭的罪過,說龔家祖祖輩輩在這裡生活,不能讓街坊鄰居們見了咱們家的人說三道四。龔江知道木已成舟不可挽回,就來到大山的深處,椎心泣血號哭了一場。他回到學校就與一位暗戀他的女同學確定了關係。雖然有了新歡,龔江依然藕斷絲連想著郝苗。初戀是刻骨銘心的,龔江心中始終割捨不去郝苗的影子,他想自己的一生都需要返個影子相伴。畢業後,他義無反顧地來到郝苗工作的國興銀行北川支行。有愛情力量的驅使,加上豐富的專業知識為後盾,又了解當地的民情及資源布局,龔江很快脫穎而出,十多年之後就成為國興銀行北川支行行長。這期間,他在工作中與郝苗配合默契,在生活上卻相互保持一定的距離,因為兩個人都有了家庭,他們沒有勇氣打破這種常規的道德底線。這種被抑制在心中的愛情,讓龔江痛苦萬分。

龔江再一次搜尋未果,仍然不肯善罷甘休。為了儘快找到廢墟下倖存的她和更多的生命,他又開始徒手翻動瓦礫,不斷尋找新的線索。他沒有時間顧及手指的疼痛和身體的勞累,瓦礫下面是與他朝夕相處的眾多職工,還有他夢寐以求的心上人。如果耽誤了黃金營救時間,很可能永遠陰陽相隔!所以他不能停止。他已經不顧一切了,就是累死在廢墟上也要向職工向郝苗表白自己的心意。龔江認為只有以這種瘋狂的方式,才能彌補自己對職工們的歉意。

龔江終於又聽到了瓦礫下一個微弱的聲音:「龔江!龔江!!」

這聲音宛如天籟,讓龔江激動萬分。

龔江循著聲音找去,居然從一處瓦礫的縫隙中依稀看見了那個影子,那個他非常熟悉、讓他魂牽夢縈的影子!她還活著,郝苗——她還活著!她還活著!!

龔江非常激動,非常急切,對壓在裡面的她喊:「郝苗郝苗!你一定要堅持住,我來救你!」

龔江說罷,匆忙搬動瓦礫,但瞬間他喜悅的心情化為泡影。郝苗被巨大的垮塌物蓋壓著,沒有救援工具,任憑他用盡了渾身力氣,也移不動那些壓在上面的鋼筋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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