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兩三天後的事情了。
師母失蹤了。正是從他們夜訪圖書館那晚開始失蹤的。
她的屍體很快就被發現了。那天是學校大掃除日,有幾個低年級的女學生被派去小樹林打掃。打掃完後,她們悠閑地坐在古井邊聊天。不知誰先挑起了鬼故事的話題,越恐懼越亢奮,後來連她們坐著的古井也被拉進了鬼故事裡。
其中一個膽大的女生用類似深夜收音機里廣播的語氣壓低聲音慢慢地說:「你們知道嗎?很久以前有個女人在這個古井投井自殺,那個女人生前十分愛美,所以每當有女生從古井邊經過,它就會誘惑她們往井裡照看自己的臉。如果那個女生比它的樣貌丑,它就會得意地放女生離開。但是……」
膽大的女生語調一沉:「如果有女生比那個女鬼美麗,那個女鬼就會惱羞成怒,嗖地從井裡伸出手抓住女生的頭髮,把她拉進井裡溺死!所以,美麗的女生千萬不能往井裡看,否則水裡顯出的臉不是你的,而是那個女鬼的!因為它要浮出來把你拉走!就是你啦,×××!」
膽大的女生裝模作樣地伸出雙手,佯裝撲向被她點名的女生。那女生嚇得哇哇大叫。膽大的女生得意地哈哈笑道:「真是膽小鬼!×××,騙你的啦,井裡怎麼會有鬼?不信我照給你看。女鬼啊,女鬼啊,快點出來把我抓走吧!」
膽大的女生欣賞著井裡水面上自己的臉蛋,還饒有興味地梳起了頭髮。
「看吧。沒有鬼……」她的句子就此夭折,尾音帶著殘骸單單地漂浮在空中。
她看見水裡的臉並不是自己的!
那是一個女人的臉。那張臉被水泡得發白,惟剩嘴唇的胭脂還有些熾紅,她的眼睛一團漆黑,冒著水泡。不,她沒有眼睛,失去了眼球的眼窩湧進了清冷的水。可以想像,她的腦袋一定泡滿了從這個窟窿鑽進去的井水。另外,她美麗的長髮散在水面上,像千百條黑色的毒蛇朝各個方向逃離,那麼壯觀,感覺像幅凄婉的畫。
最後一根神經在腦袋的某個角落突然崩斷。膽大的女生抓著腦袋凄厲地尖叫起來。她沒有想到,她虛構的鬼故事竟然會在她的身上應驗。
那女生後來瘋了。
如果有誰在那種情況下看見師母令人驚悚的屍首,恐怕也會瘋的。
師母被從井裡撈起來的時候,身上穿著旗袍。
根據屍檢,證實師母的死亡時間正是他們夜訪圖書館的時候。不,也許更準確的,是他們趕到樹林之前。
伊卓施看到的那個旗袍女鬼,可能是師母也說不定。
但這個想法隨後被伊卓施本人給否定了。
她回想起那天夜裡在樹林見到的旗袍女人,記憶中又浮現那張緩緩回過頭來的美麗的臉孔,她的身體頓時像傀儡木偶,一點力氣也沒有,不停發抖。
「不,那不是師母!那是我們在古屋大宅那裡見過的女鬼!」
伊卓施抱著腦袋說道,顯然她想把腦海里那張恐怖的臉驅逐出去。但它扎了根,在每個人的記憶中揮之不散。
「我也認為伊妹兒看到的不是師母。」莫可芯插嘴說,「還記得我們那天夜裡遇到的那把會飛的油紙傘嗎……那肯定是那個鬼的東西。」
對啊。女鬼配油紙傘,恐怖電影里的絕配……
「為什麼那女鬼要對師母下手?」洛音桐提出了疑問。
換來片刻的沉默。
「哎呀呀,誰知道啊,那是鬼!鬼本來就是到處害人的嘛,有什麼奇怪?」伊卓施不耐煩了,亦不想繼續這個恐怖的話題,從座位上站起來,走出教室,大概又去隔壁班找秦天健撒嬌了。
話題無疾而終,洛音桐望向窗外。天空下起了雨。
泥土被濕潤了,蒼翠的葉子被洗去塵垢。微暗的光線在頭頂上穿掠而過,從南至北的陰霾連接了所有的疆域,視界里迎來變成暗灰色的國度。
放學後,洛音桐和莫可芯擠在同一把傘下走出教學樓。突然,她們驚恐地看到一把紅色的傘在雨中迅速地逼近。
是那把油紙傘!
「呀!」莫可芯抱著洛音桐拚命地大叫。
校園裡的其他同學都疑惑地看了過來,那些目光同時也落在那把奇怪的油紙傘上,但同學們並不知道油紙傘的故事,所以他們很快便回過頭繼續趕路,不再理睬恐慌至極的洛音桐和莫可芯。
油紙傘靠近得很快。
那把特徵明顯的油紙傘,洛音桐一輩子也不會忘記。不正是那天夜裡追在他們後面的油紙傘嗎?
怎麼可能?大白天也鬧鬼?!
油紙傘終於飄到面前。她們抱著對方,一起微微戰慄。
「怎麼了?你們撞鬼了嗎?」
有個聲音從傘下飄出來。然後傘微微抬起來。洛音桐看見一張熟悉的臉。
林豪撐著油紙傘,好奇地看著他的兩個好友驚詫不已的表情,還沒意識到他令她們恐懼的地方。
「怎麼了?」他又問。
莫可芯幾乎是火山爆發地罵出來:「大豪!你神經病啊!拿一把油紙傘來嚇我們?這很好玩嗎?」她暴怒得差點要把林豪一腳踹飛。
只是,林豪也一臉迷糊。
「油紙傘?」他仔細看清楚手中的傘,忽然臉色大變,觸電般地把傘扔到地上,彈出好幾步遠,「呸!呸!撞鬼了!撞鬼了!」
他嚇得想哭。洛音桐和莫可芯湊到他的身邊,把傘微微遮住他。一把傘要遮三個人,的確有點難度。但現在,這不是主要的問題。
問題是:「你這個混蛋怎麼拿這樣一把傘啊!」
「我也……我……嗚嗚……我剛從圖書館出來,隨手就抄起我的傘……我也不知道我的傘怎麼會……是鬼!一定是鬼!」
林豪嚇得要尿褲子的樣子。
這個時候,一陣怪異的狂風吹來,被扔在地上的油紙傘被風卷到了空中,在他們的注視下,飄向了遠方。
但他們知道,那把油紙傘還會回來的。而且用不了太久。
「怪事了。實在太奇怪了。」媽媽從殯儀館下班回來,嘴裡一直念叨著,顯然有什麼事情困擾著她。
在廚房裡炒著菜的洛音桐問她出了什麼事。媽媽卻好像沒聽見似的。當晚餐準備好,媽媽坐到餐桌前,拿起碗筷,吃了一半,才忽然想起似的看著洛音桐說:「好奇怪啊。你們師母的屍體不見了!」
「什……什麼?」洛音桐幾乎當場噴飯,「不……不見了是什麼意思?」
「就是不見了唄!本來都已經給你們師母化好妝了。可是今天早上,有人發現她的屍體在停屍間里不翼而飛了。」
「怎麼可能?是不是放錯地方了?」
「不會的。把整個殯儀館都翻遍了也找不著那具屍體。主任正煩惱著應該怎樣跟死者家屬解釋這件怪事呢。丟失屍體可是一件不得了的大事。」
妻子的屍體丟失了。班主任既沒有大吵大鬧,也沒有要求殯儀館賠償。他只是哀傷地把師母生前的物件放進空棺材裡,下葬,一堆堆濕潤的泥土逐漸淹沒黑色的棺木。
頭頂烏鴉黑色的剪影,飛過乾淨灼熱的空氣。
那天起,班主任似乎受了很大的打擊,講課總是顯得心不在焉。年輕英俊的臉也像失去水分的土地,一道道裂紋,嘴唇乾燥,眼睛沒有了鮮活的本質。這樣子的老師,很令喜歡他的學生們心疼。
可是誰又有能力去抹去他心上的悲傷呢?
悲傷就像瘋狂的植被,偷走心裡所有的營養。
師母的死,同時帶走了校園一道獨特的風景。至少不會再有色眯眯的男生聚在教師宿舍的窗口偷看她在鏡子前化妝,或者她旗袍里婀娜的身姿。
莫可芯取笑林豪:「嘿,小色鬼,這下子看你還能去偷看誰?」
垂頭喪氣的林豪連反駁的力氣也沒有,唉聲嘆氣地走開。
洛音桐看著他略顯蒼涼的背影,忽然覺得林豪有點可憐。怎麼說呢?師母應該也算是他暗戀的人吧,雖然有點不著實際。
那天傍晚,學校里的人差不多都走光了。晚霞把天邊的雲彩燎燒得只剩微微發黑的骨架,瀰漫在空間的光粒子被夜色逐步地稀釋掉,洛音桐抱著全班的作文本要去教師宿舍交給班主任。
她看見林豪蹲在宿舍窗口,賊頭賊腦地往裡面偷窺。
漸黑的暮色幾近吞噬他映在地上的影子。
宿舍里亮著昏黃的燈光,窗帘下垂,林豪正從窗帘下唯一的縫隙看進去。他蒼白的臉色在暮色中保持著清晰的細節,臉部的骨頭在皮膚下清晰組成無處可藏的恐懼,被困在狹窄的地方不斷地膨脹。
他的身體在發抖,他的嘴巴張開,喉頭艱澀轉動的聲音從幽深處發出。
當洛音桐的手搭在他的肩膀上,她像摸到冰做成的軀體,道不盡的寒意從指尖迅速傳遍全身。反倒是林豪被她的突然出現嚇了一跳,目光一驚一乍,看清楚是她後他把手指豎在嘴邊,示意洛音桐別出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