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章 旗袍女人

她喜歡穿旗袍,純正的石榴紅,裙面上綉著大朵艷麗的花,在微弱的光芒中寂寞地綻放。她坐在鏡子前面,拿著一根舊銀簪子,水草般的黑髮穿過她的指尖,像毒蛇盤繞成髮髻。俯下身時,旗袍的領口裡露出蝴蝶般凜冽的鎖骨。

她亦喜歡聞胭脂的味道,耐心捕捉那種能滲進骨頭的美。胭脂如血。塗抹在皮膚上即刻融化,她聽到缺陷被美艷堅定地取代的聲音。她笑了。鏡子里的女人,有一種不動聲色的美。她很瘦,嶙峋骨,臉部輪廓清冷纖細,淡褐色的細痣散落在眼角或嘴邊。

她站起來,在鏡子前旋轉著,旋轉著,所有的美麗似乎全都飛揚起來。

然後,她停下來,笑眯眯地看向只露出一小條縫隙的窗帘。她聽到一群驚慌的腳步聲,從門口逃離。她的臉如煙花般艷麗地亮起來。

林豪那幫男生從教師宿舍慌忙跑回來的時候,他被莫可芯一把拉住了。

「嘿,小色鬼,又去偷看那女人了?」

「哪有!哪有!我……我像是這種人嗎?」林豪極力辯解,臉卻紅得厲害。

莫可芯一本正經地回答:「像,像極了。」

「我……我……男人婆,你可別亂說!桐兒,你說說看,我會是那種人嗎?」

林豪本想找個有力的支持者,沒想到洛音桐卻堅定地站在莫可芯一邊,忍著笑說:「唉!大豪,趁現在沒多少人乾脆認了吧。我們不會說出去的啦!」

莫可芯不依不饒地繼續打擊他說:「還用說出去呀!你們這群色男生三天兩頭跑去偷看那女人,學校里誰人不曉咧!」

「你、你……」林豪被氣得說不出話來。只見莫可芯突然指著他的後面叫道:「哎呀,那女人追過來了!」

林豪嚇得連頭也不敢回,做賊心虛地跑向了教學樓。莫可芯和洛音桐看著他那副落荒而逃的狼狽樣忍不住撲哧笑出聲。秦天健疑惑地望向教師宿舍那邊,有個漂亮的女人從屋子裡走了出來。

女人已經把旗袍換了下來,她知道丈夫並不喜歡自己穿旗袍。女人經過他們身邊時嫵媚地看了看帥氣的秦天健,微微一笑。

「她是誰呀?」秦天健看著女人婀娜的背影問。

「我們班主任的妻子。剛新婚不久咧。」莫可芯輕蔑地挑了挑眼角,絲毫不掩飾她的真實情感,說,「這個女人真讓人感覺不爽。」

「你怎麼這樣說你的師母呀?」秦天健不解地問她。

「因為她看起來就令人不爽呀。看到男人就亂放電,淫娃蕩婦的樣子嘛。」

「夠了。別再說了。這樣不好。」洛音桐趕緊制止莫可芯的胡言亂語,「被人聽到可不好。」

「怕什麼呀!」莫可芯說到一半,還是沒說下去。她看到班主任懷裡正抱著一大摞作業本從教學樓里走出來,經過他們旁邊時,師生們互相打了個招呼,班主任繼續往前走。

雖然他們對賣弄風情的師母不太感冒,但他們對班主任還是頗為尊敬的。班主任姓李,去年剛從廣州調來,誰也不明白他怎麼會願意來到這個偏僻的地方教書。更何況聽說他是名牌學府畢業的,明明待在大城市的名校會有更好的前途……

或許因為這個原因,班裡的學生都十分尊敬這個「扶貧」的好老師。而班主任也確實是個出色的老師,在他的輔導下,同學們的成績都有明顯的進步,甚至有不少女生暗地裡喜歡這個年輕帥氣的老師,偷偷給他寫情書呢。

於是便出現一個奇怪的現象:女生們喜歡班主任,而男生們則喜歡他美麗的妻子。

天空中,倉促飛過一群安靜的烏鴉。那晦澀的顏色整齊地逃逸到頹敗的雲彩之下。

學校在暮色下像一座沉默而巨大的遺迹。

經過操場時,他們看到溫蓉蹲在球場上。茫茫的空曠之中,溫蓉小小的身軀像一片單薄的紙,被焚燒的黃昏慢慢地點燃。

他們走過去,看見溫蓉雙手不停地挖坑。她的手很臟,受傷的指甲滲滿了血,血液遇到乾燥的泥土便糾結在一起,黏附在她的手心與手背。

她的手一定很痛,可是她為什麼要置這些錐心的疼痛不顧,那麼不顧一切地挖下去呢?

那個小得只可以埋葬一具小動物屍體的坑,像一個微小的觸點,掘向地底下巨大的秘密深處。那秘密或許是裝滿邪惡與詛咒的潘朵拉之盒,被深埋在黑暗潮濕的泥土裡。它渴求溫暖的光明,它蠱惑脆弱的靈魂,陰謀著自己的重生。

莫可芯趕緊把溫蓉拉起來:「別挖了!別挖了!你的手都出血了!」她愛憐地捏著溫蓉的手腕,小心觸碰那些血肉模糊的指甲。

溫蓉連痛苦的一聲都沒吭出來,好像失去了對疼痛的感知。麻木的神情,傳來冰冷的觸感。

「回去吧。」

溫蓉很聽話,不反抗,被莫可芯扶著走開。

跟在後面的洛音桐想了想,回身用腳吃力地把坑邊的泥土撥進去,填平了那個坑。但深埋在那下面的什麼好像已經被觸發了,拖動著身軀要從泥土中爬出來。洛音桐忽然被這種突如其來的想法拖入暗冷的深淵。

她有種不祥的預感。這種預感彷彿被天空中嗚咽的烏鴉從身體內部叼出來,有血有肉,真真切切,像一具屍體一樣令她戰慄。

黃昏燃盡成夜。

整座學校在黑夜裡風化。月光被厚重的雲層慘烈地凌遲,大地昏暗。樓影、樹影,隱約之中融合成巨大的黑暗,像女子臉上醜陋的胎記。沒有晚自修,只有教師宿舍和辦公室還亮著微弱的燈光,在夜色里浮沉飄零。

學習委員洛音桐在辦公室幫班主任整理好前幾天的試卷後,時間已經接近八點鐘了。從辦公室出來後,班主任叮囑她路上要小心。兩個人便朝各自的方向離去。

夜色濃重,積成深深的河。

洛音桐經過操場。她想起了傍晚時溫蓉曾經待過的球場,她忍不住向那個地方望過去。

她驚住了。

那裡好像站著一個人。在深沉的夜色中,那抹背影含混模糊,肢體殘缺,點和線都顯得不連貫,輪廓像是掉下一塊來,以致洛音桐有一瞬間對自己的眼睛產生懷疑。

是溫蓉嗎?洛音桐想著,走了過去。鞋子與粗糙的地面摩擦出沙沙的響聲,在黑夜裡顯得刺耳。待她走近了,她漸漸確定那身影不是溫蓉。

是一個女人成熟的背影。

她再也沒有勇氣繼續走過去。

遮天蔽日的黑夜裡,清冷的空氣攜帶著死寂與凄涼洶湧地圍攻,雲層在頭頂盛大地傾覆,月光突破堅硬的防線,照亮那一切隱匿在縫隙與角落的細微心跳。

月光照耀下,可以看見女人穿著華麗的旗袍,撐著一把紅色的傘。婀娜的身姿,被風輕撩的黑髮,微微露出來的白皙皮膚。清冷的光輝卑微地臣服在四周。在那抹身影里波瀾起伏的明亮與愴傷,都在瞬間成為巨大的篇章。

「師母?」

洛音桐脫口而出。她站在原處,既沒有走近,亦放棄了撤退的念頭。

女人好像驚醒了。月光漫過她輕轉過來的半張臉。油紙傘被月光照出一片透徹的血紅色。她長得很美,近距離特寫下的眉睫,像花瓣溫柔地在睡。她並不是師母。她比師母更美。是那種隱約的,卻深刻進骨髓里的美麗。

洛音桐沉默地看著美麗的旗袍女人。在觸摸不到的距離,洛音桐覺得虛幻的夢境在發酵。

女人就像夢境中才能遇到的美女子。穿旗袍的,溫婉而素雅的。在時光里泛著古典的漣漪。洛音桐看得痴了,半夢半醒之間,她聽到女人輕輕地說話。

女人問:「你見過我的官人嗎?」

洛音桐搖了搖頭。

女人悲傷地回過臉。她向幽暗處走去,紫紅的旗袍在月光下散著,飄著,一點點遠離洛音桐的視線。當夜空中的雲層重新癒合,月光重新被封閉後,球場上便只剩下肆虐的黑暗。

洛音桐放眼四周,卻再也看不見那個旗袍女人的蹤影。女人就像從夢中出現,又在夢中消失。來去都那麼神秘。

只是,旗袍女人是在溫蓉曾經挖坑的地方出現的。

僅僅是個巧合嗎?

溫蓉還在挖那個坑。瘋狂而固執的舉動。只是那個坑很快就會被體育老師填平,因為上體育課的學生會一不小心就被那個坑給絆倒。

為此,班主任還專門找溫蓉去談話。自然談不出個結果來。班主任只好吩咐莫可芯看住溫蓉,千萬別再讓她在球場上挖坑了。

課間休息的時候,莫可芯無奈地跟洛音桐說:「真想不明白,小蓉為什麼老是在同一個地方挖坑呀!」

洛音桐決定把旗袍女人的事情說出來。前天晚上,她在那個地方看到的美麗女人。

「啥?桐兒你是不是把師母看成別人了?」

林豪喝著可樂,拍了拍她的肩膀說:「學校里穿旗袍的只有師母呀,還說得上美女的,那十有八九是師母了。」

「我呸!」莫可芯幾乎把半口可樂噴到林豪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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